精明六皇子与臣子替身婢女(50)
大启元年秋,郡主陈清婉封荣昌公主,圣上亲自将其指婚给太尉之侄方进,待公主及笄之后完婚。御书方下,又逢五,刘婵玥照例来直房,袖中藏着那一卷书。
进门时,姜韦正坐在案牍前写些什么,他今日穿的是公服,袖口松松挽起一截。内侍的公服穿在他的身上很规整,不含一丝阴柔,仿佛御那些朝堂官员所着并无区别。刘婵玥一声不吭地进来,走到身旁替他研墨,这是他们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的默契。
眼下,她定定地望着砚台中的墨汁,手中的动作也逐渐虚浮。“刘小姐,这方砚台可是有什么不对之处?”姜韦早已搁置下笔,稍稍侧首看着她,而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刘婵玥乍然停下研墨的手。“没什么。”她顿了一下,目光又落在砚台上。“既然都知今日公务繁忙,要不然,习字的事情今日就作罢吧。”
“事情都办完了。”姜韦撂下袖子,将袖摆整理地一丝不苟,和颜悦色地看着她。
刘婵玥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姜韦的双眼。“都知这些日子叫我来,不是为了习字,对吗?”
姜韦听到心上有根弦“蹦”的一声断了,他望向她,平静一笑。“刘小姐没有别的事情....想要问我吗?”
“谢襄是谁?”刘婵玥的手在袖中攥紧。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很是陌生,将它念出来,仿佛在念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名字。
“谢襄....他曾经是先帝最看重的臣子。”姜韦的声音在陈设不多的直房中飘荡,似乎是从遥远的过去而来。“他出生于没落的勋贵世家,谢家。自小才思敏捷,十三岁便中举,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他曾经辅佐先帝登上皇位,敦促先帝励精图治。有他在的那些年,海晏河清,与天临的关系也从未如此和睦。他还是个出色的使者,曾出使天临,一手促成如今的肆坊。当年,他拒绝拜相,于是先帝专门为他设置国师一职,以国师之礼供奉。”
听到这些描述,刘婵玥实在无法将话中之人与那个整日披头散发,乐呵呵地跟她淘酒喝,唤她傻丫头的疯老头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人,为何会成为宫廷禁忌?”
姜韦静了一会,肃然道:“因为他一生未娶。先帝与他,是少时好友。当时与他们要好的还有一位宫家的小姐,也就是后来的宫淑妃。这位宫淑妃琴技一绝,宠冠六宫,连后来的宸贵妃,当今太后都不能比。淑妃育有大皇子,曾是陛下那一批皇子中最有天分的孩子。当时几乎所有官员都举荐大皇子为太子。就在立太子事宜快要准备完全的时候,这位皇子染上暴病离世了。”
姜韦的目光变得越发幽深:“我见过他,那是一位极其和善的皇子,谢大人是他的太傅。”
“所以,先帝怀疑淑妃和这位谢大人....”姜韦不语,默认了刘婵玥的猜测。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大皇子的暴病就不是意外,而是先帝猜忌皇子血缘,有意为之。
“谢大人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革职抄家。当时他已经没有父母兄弟,也没有妻子儿女,整个国师府邸查抄出来的钱仅有一千贯。或许是因为这寥寥一千贯配不上贪污之罪,这个数字在定罪时被改写成了十万贯。从此先帝下令,禁止官员百姓谈论谢襄之事,焚烧其全部书籍。百姓认为,是圣上不愿意后人知道,他曾经错信过一个大贪官。一年后,宫淑妃思念儿子成疾病,不治而亡。而已故皇后之子李尧终于被立为太子,后宫则完全落入宸贵妃手中。”
“我初入宫闱,就被分到宫淑妃的宫室。大皇子和她很像,总是温柔和善,见人就带着笑。”
“那姜都知,你是怎么认识谢大人的?”
“那时候我已经被派到陛下身边,就是当年的六殿下。殿下顶撞了当时的陛下,我等侍从自然要承担失职之罪。我从后省被发落到前省,整理文书,因而经常见到大人们。我第一次见到你,见到你解决红狐之事,就觉得有故人遗风。当时,谢襄也是这么解决大启和天临的争端的。”
“那谢襄.....谢大人的尸体找到了吗?”刘婵玥红了眼眶,极力抑制心中的汹涌。
姜韦点头道:“找到了,谢大人畏罪自焚,寻到时,尸体已然烧焦,经过仵作勘验,的确是他。我觉得他还活着。”姜韦葱怀中,掏出那半块玉牌,体温把它捂得温热,仿佛生出了人的体温。
“为什么?”
“因为他要的天下,他还没有看到。”五指扣在玉牌之上,紧紧的,紧到让他白皙到半透明的手背生出青筋。
“姜都知。”刘婵玥屈身,朝他端端正正地行礼。“请恕我先前隐瞒之罪。”
姜韦并不意外,俯身将她扶起。“刘小姐,先起来。你初入宫廷,我于你而言,只是一介陌生人,你对我有提防,有所隐瞒,甚至欺骗,都是理所应当的,你无罪之有。”
“我不能十分确定,我认识的那位先生,是否是谢大人。我有个贴身婢女,名叫惊竹。”刘婵玥的声线微微颤抖,再次提起这个名字,竟然是以第三人的方式。“她七岁时,在肆坊的小巷中救回来一名落第书生。书生自称家中遭遇劫匪,家破人亡,因而逃亡在外。她拿自己的月钱治好了他的伤,告诉了我,帮他定居于此。书生感激,就认她作徒弟,教她读书认字。我因为不喜欢父亲要求的簪花小楷,也跟着习了这样的字。”
姜韦眼眸一亮,言语从未如此极速“那这位先生如今在哪?那位惊竹姑娘呢?”
“惊竹...那位先生突然自刎而亡,而惊竹,在我入宫前不久,就因为失火死在了火灾中。”她亮出随身携带的半块玉牌,呈于手心。“这是她师父留给她的遗物,也是她留给我的遗物。对不住,先前说不认得,是担心被卷入什么事端中。”
“已经....死了?”姜韦的眼眸暗了一瞬间,随即彻底沉了下去。
刘婵玥颤着声音点头:“我和惊竹情同姐妹,惊竹的师父,于我也有恩,下葬时我去看过。”
“刘小姐,节哀。”说完这话,姜韦将唇抿成一条线,再也说不出什么。
刘婵玥抬头,一颗泪珠滑落之后,她的眼神逐渐清明。“不过,惊竹死前曾告诉我,她怀疑她师父的死,有疑。如果他就是谢襄,是你认识的那位谢大人,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怎么会自寻短见?姜都知,你暗查谢襄的事,陛下可知?”
姜韦摇头:“不知。这世上恐怕只有我,相信他还活着。”
“可否请你将当年之事的始末告诉我?作为交换,我愿意将这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告诉你。”
从直房出来之后,天空已经一片血红。与朱红的宫墙相连,又与鲜红的枫叶相接,红到令人头晕目眩。
她扶着门框,耳畔不停回想着姜韦说的话。“我所认识的淑妃,是真心爱着先帝的。谢大人和淑妃之间或许有情,但他也不会逾矩。”
“那,当初告发他们私通的人,是谁?”
“先帝的颜妃,蓝氏。”
“你信他吗?”
“我信。”
“为什么?”
姜韦轻笑,用看孩童的眼神看着刘婵玥:“他和淑妃的事情,你是今日才知道,还是从我这个当时微末不入流的内侍这里知道的。你怎么就确定他不会情难自禁,做出与嫔妃私通的事情来?”
“我不清楚,我只相信我看到的。”她认识的师父,哪怕拥有了翻覆天下的能力,也会牢牢攥在手中。他言语中总是轻蔑皇室,却是最忠君爱国之人。
“刘小姐,往后换个字体写吧,若是不喜欢簪花小楷,我这儿有不少字帖,可以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