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affodil(4)
For oft, when on my couch I lie
In vacant or in pensive mood,
They flash upon that inward eye
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
And then my heart with pleasure fills,
And dances with the daffodils.
从此,每当我倚榻而卧,
或情怀抑郁,或心境茫然,
水仙啊,便在心目中闪烁——
那是我孤寂时分的乐园;
我的心灵便欢情洋溢,
和水仙一道舞踊不息。
奥涅加总归还是和别的地区不一样的,乌尔萨看重它胜过看重核工厂众多的普里皮亚季——或者说他们向来不把基辅塞瓦看做是什么重要的部分,既比不上与奥涅加亲近的波洛咨克,又比不上往下的天然气储备丰厚的阿斯塔纳。
在那里生活终归会成为低人一等的存在,所以阿列克谢选择前往奥涅加找工作的做法在当时看来是相当正确的。当然了,如果不是他的父母终日沉迷于所谓的“理想”缩影,他可没这么好运一来到奥涅加一经调查就被登记为无处可去的流浪者,由政府来筹备接济。
他花光50卢布,最后终于从烟尘满天的地方踏入了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满心疲惫的敲开当地警局的门说明自己的难处,而警员的热心和关注让他不自觉就对比起普里皮亚季城的某些所谓“管理人员”。但他们果然不一样,政府人员调查完之后就给善于弹奏多姆拉琴的他推荐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在一家公办养老院为老人们表演,工资虽低却是包吃包住的一份工作。
接纳他的是院长巴普洛夫先生,他的孩子都在政府部门工作,在听说父亲干了件好事之后表示了支持,所以他甚至能在警员的带领下,到当地澡堂洗了个热水澡,他在那里待了半小时,洗去了身上伴随了十几年的酸臭味,他那头青丝终于不再打结,皮肤也再不会因为脏东西的侵入而长满骇人的红斑。
至于厄科,她来到乌尔萨的时候就没做过任何登记,现在当然毫不犹豫的再次选择避开政府人员的调查。阿列克谢为她在来到奥涅加之前就买了个玻璃罐,用绳子系着木塞两端,瓶中灌着些许清水随身携带,方便她可以随时随地躲过某些公职人员的视线。
他们为他准备了简单的新衣服,白色的衬衫和棕色的长裤,作工不算太好,甚至袖扣上的线头都暴露的一清二楚。但这是阿列克谢在这之前从来没穿过一件能称之为“完整”的衣物,只是这样他就很满足。那天夜晚他来到独属于他的新宿舍,狭小但幸好干净而整洁,他向她展示着他的新衣服,一整天躲在小小玻璃罐里的厄科只是盯着朝气蓬勃的青年人手舞足蹈。
“阿列克谢,你愿意成为我的丈夫吗?”
这场出人意料的求婚显然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准备,连厄科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请求。阿列克谢一下子就被吓得不敢出声,连嘴唇的开合都没来得及停下,只是微微张着以示当事人的震惊。在半晌之后才连连说这样不正式连戒指都没有,现在准备还不完全之类的话。
罪魁祸首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她歪着头打量着阿列克谢不知所措的焦急样子,只觉得这样的情绪反应与她自身产生的微妙情感十分新奇——这是爱吗?在听到阿列克谢说出的那些在震惊下磕磕绊绊的话时,她也只是思考了一会儿就反驳了起来。
“不够正式吗?那、阿列克谢·杜涅奇卡·弗拉基米尔先生。您是否愿意成为厄科的丈夫呢?”
说着,她用水珠幻化成一枚戒指,银色的圆环上面刻着若隐若现的水仙花图案,微微泛着的浅蓝色光芒来自圆环中心的宝石。厄科抬起他的手,为他戴上这枚独一无二的戒指,抬头在看见他仍然处于大脑宕机的状态时忍不住轻笑。
这戒指质地柔软,看着像金属,摸上去却如同清晨树叶滴落的水珠。阿列克谢抚摸着那枚突如其来就就被赠予的礼物,余光瞥见厄科的左手无名指上早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厄科仍然保持着最初的笑容,就那样柔和的注视着他,一如他们最初见面的时候。阿列克谢也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心下数落自己认识厄科这么久,应该早就知道她做事的冲动性和随机性,自己的惊慌真是有些丢人。
于是他也开心起来,为自己的新婚,也为自己的新生。他郑重其事牵起厄科纤细的手,凑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算是一个比较蹩脚的吻手礼。他低眸回望厄科的注视,眼神中闪烁着奇异的亮光,语气中的雀跃暴露出他的激动,他笑着说:
“厄科小姐,我答应你。”
窗外有些许隐隐若现的光,有几束光线映照在她的身上,室内暖黄的灯光透露出温馨的气氛。阿列克谢牵起她手,俯身凑近她面庞,眼神从没有一刻离开她,厄科凑上前去,回应着年轻人炽热而青涩的爱。
月色正浓,屋内也只是上演了些许轻吻,他心之所向也就仅仅只是如此罢了。平静的生活,所爱之人的微笑,多姆拉琴的演奏。
才怪,人的欲望如同无底洞一般,对阿列克谢来说从一种糟糕的环境中走出之后,他所要的便会越来越多,他那愿望早就远不止三个。
仅仅只是可以维持生计的、籍籍无名的工作?不,他要成名,要自己的演出有无数人的掌声与泪水,要拿回前半生被踩到地面上的尊严,要金钱与食物,要人们的阿谀奉承和宴会上的纸醉金迷。
厄科会支持他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几乎是在他向她说出自己野心的一瞬间,他的妻子便露出了然的微笑。
“要开心,要自私,要活的好。吃自己想吃的,玩自己想玩的。”他轻声复述着妻子说的话。以及,要达到厄科的期望,要成为最出名的艺术家,要为她带去最好的生活。
老话有云,奥涅加的老人各个都可以给年轻人不同的机遇,毕竟养老院随便点一个都有可能是从战场下来退伍军人。而那些老先生的儿子则极有可能是现任的某位官员。他紧抓这点不放,弹奏的曲子从耳熟能详的坊间童谣到战场上闲余时光吹奏的小调,无一不符合那些老人们残缺的回忆。
养老院背后的庭院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舞台,他演奏着欢快的曲调,却故意显露其悲伤的内核。老人们在底下或热泪盈眶或摇头惋惜,他全部尽收眼底。做完自己的工作后他便会不知疲倦找他们聊天,青年人曾经的不善言辞早已不见踪影,他的心底每天都盘算着该如何接近他们,好让自己能在政府的老爷面前显露头角。
“阿列克谢先生啊,你这样的天赋不应该埋没在我们这间养老院里。”不少老先生都会这么惋惜,尤其是出身于老贵族的巴普洛夫先生,而阿列克谢只是看似毫不在意的说留在这里已是最好。面对青年的朴实与谦卑,他们又是一阵夸赞。
巴普洛夫先生是这家养老院的院长,他的孩子几乎都在政府部门工作,但却经常三五年都不见人影。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有实打实的老贵族身份,作为臭名昭著神经病大家族的一员,却完完全全被大清洗给刻意忽略掉。
“不巧的是,我的母亲也姓巴普洛夫。”他端坐在房内,手上拿起杯子轻抿。厄科坐在床边托腮思衬,定定的看着桌前的青年。
“所以?”
“所以......”他刚想解释,却在转头和妻子对视的时候选择了避而不谈,只是说了一句这说明我运气很好。他的欧律狄刻不需要知道他背地里在调查什么,在做什么,以平民的身份听到了什么事。
厄科不理会丈夫的脑子想些什么,她也不在乎——只是,巴普洛夫?她想。这个姓氏对她来说有些耳熟,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无数次悄悄围观过人类的世家贵族里的腌臜事,也许来自很久以前的记忆是已经被磨平了,但巴普洛夫一家发生的事距离现在可不远。
院长的全名叫做叶格尔·斯潘捷·巴普洛夫,而阿列克谢的母亲全名为米兰娜·斯潘捷·普洛夫。前者是后者的兄长,同时也是隐秘的兄妹情人。巴普洛夫是个乱伦出来的大家族,哪个家族成员的脑子都多少有些毛病,她曾看见可怜的米兰娜被迫匍匐在叶格尔身下承欢,知道这个女孩子为了脱离叶格尔的掌控才跟了杜涅奇卡,把自己搞的一团糟,好让兄长彻彻底底放弃自己。
厄科心下一动,突然有了个想法。她抬头看向灯火摇曳中阿列克谢的侧脸,尽力对比了记忆中叶格尔和米兰娜的脸,连同阿列克谢曾告诉的那些话,例如他的母亲生下的大部分孩子的血脉都不是他父亲的,来找他母亲的人甚至有曾经认识她的人种种差不多的话。
“阿列克谢,你的母亲叫做米兰娜对吗?而那个院长叫做叶格尔。”坐在桌前因为疲倦而打哈欠的青年一下子把紧紧闭住,不可思议的望向妻子,手中的玻璃杯差点应声落地。
“厄科...?你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提过。”厄科刚想把自己的回忆告知于他,但看到他惊讶的神情又将这个消息压下来。诶呀,如果是自己亲手调查亲自知道的,被触动的情绪会更有意思吧?她突然想到这点,所以只是敷衍的回答了两下。
“环游世界嘛。到处走听到的东西就多了,没提不代表我没在别处听说过。”
巴普洛夫先生对阿列克谢的态度可以说是相当“宠溺”,如同对待亲儿子一般给予优待,工资给额外提升了两倍,几乎是整天与他相谈甚欢,甚至还愿意为他去市政厅找一个公开演出的机会。面对这样的热忱,阿列克谢自然回以对等的信任,他甚至将他的妻子到了他的面前。
“叶格尔先生,这是我的妻子厄科。”
“下午好,巴普洛夫先生。我来自卡俄斯,今年有....嗯我也忘记了。”厄科大方的介绍自己,唯独在年龄上迟疑了很久,阿列克谢赶忙替她找补,说她刚刚成年。厄科本来也就不记得自己到底多少岁,听到阿列克谢为她找理由,也就不再深思,只是点头应和。
叶格尔抬头打量两眼厄科,眼神中锐利的审视一闪而过,但在看到她那双不掺杂质的双眼时,他又满意的开怀大笑起来,还伸手拍拍阿列克谢的肩膀,问他如此美丽大方的妻子为什么不早早带出来给养老院的老人们看看。
阿列克谢故作为难的牵起厄科的手,对叶格尔诉说自己的苦衷,其中包括妻子偷渡的事实和他胡编乱造的“凄惨身世”。叶格尔听到后连眼睛都没眨,立刻拍拍胸脯把户籍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阿列克谢甚至都没提出请求。
在确定自己的目的达成之后,阿列克谢带着厄科道别之后就离开房间。叶格尔在他开门离去之后神色便冷下来,面无表情的来开抽屉拿出了那张泛黄的相片,相片上互相依偎着坐在秋千上,年纪尚小的女孩还举着玩具风车。
“你的孩子和你一样聪明,也一样下贱。”他伸手轻抚相片上的女孩,面色一会儿狰狞一会儿放松。“但他可是我们的孩子啊,帮一下忙又怎么了呢。他可是我们的孩子啊.......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了呢...?”他的表情染上痴狂,几乎是濒临情绪崩盘的状态,但又在一瞬间恢复如常。
阿列克谢靠在门边,神色凌冽,屋内的动静被厄科尽收耳中并尽数复述出来。厄科问他感想如何,他只是笑着说确定了这点利用起叶格尔就更容易了,毕竟可是亲生父亲。
但是一直和这样的精神病待着可不好。他注视着厄科脸上期待的神情,如她所想的那样突然刻意倒吸了一口冷气。屋内的叶格尔显然听到了这个动静,急忙站起身打开门,就和门外的两人撞个正着。阿列克谢手足无措的四处张望,厄科当然没有配合他的演出,她不懂这些,只是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向叶格尔打招呼。
叶格尔意味深长的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像是想把他的脸盯出一个洞。阿列克谢也是个爱演的,真就一直保持着无措,焦虑和些许不堪,叶格尔收回视线,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就转头把门关上。往后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再主动找过阿列克谢,但他并不着急,只是静静的等着。
等到户籍证明被下发的那天,也正是叶格尔将市政厅公演的邀请函递给他的时候。他抬手接过那封邀请函拿给厄科看,厄科顺着那张纸的文字往下看去,将那四个大字轻声念了出来。
“双人表演。”叶格尔点头,眼底泛起淡淡笑意,他开口表示很看好厄科的声音,她能作为阿列克谢的伴唱来个夫妻场。阿列克谢不知道他打了什么算盘,但如果只是带着厄科表演的话何乐而不为,他牵上身旁妻子的手,将这件事答应下来。
而且——他看着叶格尔转身离开他房间的背影,垂眸望向床底的旧木箱,那里装着的都是巴普洛夫曾经所做丧心病狂之事。他当然不是想为他母亲报仇,实际上,以他的身份收集这些东西早就被他生理意义上的父亲知道,而正是因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之下才能让他放心。
叶格尔是个精神病,他当然知道。他爱自己的母亲胜过生命,他看得出来他正因为以为自己是亲妹妹派来报复的那个人而兴奋,甚至特意为自己打通这条路来让一切顺畅,他能那么开心纯粹是因为觉得米兰娜还记得他还在乎他。
“你看,他很恶心吧。”阿列克谢向厄科轻描淡写的说出米格尔的想法,厄科听着打了个哈欠,笑着跟他说自己觉得米格尔的情绪变动特别有意思。阿列克谢微笑着抚上她的发丝,轻声说夫人喜欢就好。随后他侧身俯下身躯,躺在妻子柔软的大腿上,厄科抬手替他整理着黑发。
“厄科,我们合演《白桦林》吧。”厄科听到这话低低笑出声,阿列克谢问她为什么笑,是因为他记得他和她之间的初遇吗。厄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问他:“你只听过我唱安眠曲就这么相信我吗?”半眯着眼休息的阿列克谢听到这话下意识以反驳的语气说:“我的妻子什么都是最好的。”
“好好好。”厄科伸手盖住他双眼,感受着阿列克谢眼睫的颤动,轻声唱着柔和的安眠曲,极具耐心的哄他入睡。
演出开始那一天,他们一同站在市政厅的台上。阿列克谢牵着厄科的手,先是彬彬有礼的让她先坐在舞台上唯一的座椅上,然后从身后的箱子中掏出了手风琴。台下的叶格尔看到这一幕神情愤怒,差点从椅子上直接站起来,但又硬生生忍下来。厄科眼尖的看到他青红紫绿疯狂变化的那张脸,想到阿列克谢上台前和她说的话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我猜我手上那把多姆拉琴多少也跟他有点关系啊。而且他今天大概率就等着我演奏完之后,把他的一切罪证摆在明面上,他想爽。”阿列克谢摆弄着手上新入手的手风琴,按出几个音阶便像是突然融会贯通一样弹了《白桦林》的前奏,他自信的向厄科毫无保留的展示自己的天赋,厄科只是抬手摸摸他的头以示鼓励。
阿列克谢看向幕布,嘴角扯起一个讽刺的笑。
“精神病还想让自己爽到呢。不可能。”
演出顺利,白桦林的经典程度可谓是众所周知,更别提还有阿列克谢出神入化的演奏和泉水宁芙与生俱来的歌喉。一曲尽台下尽是掌声,鲜花与眼泪。阿列克谢牵起厄科,俯身鞠躬而后退场一气呵成。
叶格尔只是一个被子孙唾弃的老贵族,完全仰仗他不如适时的时候利用他。阿列克谢对自己的音乐天赋从来满怀自信,他不害怕没人看得到自己,也从来不怕叶格尔的威胁,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所以当叶格尔来找他发疯,当面质问他难道只是一个知道真相故意来利用他的人的时候,他只是用来扯开他拉着自己衣领的手,用极尽嘲讽的语气喊了他一声父亲,而后凑到他耳边说你那妹妹日日夜夜被人蹂躏,早就病入膏肓已成疯魔,根本不可能记得你。随后便甩手离开,只留叶格尔一人痛苦的哀嚎。
金色的水仙于叶格尔的身上绽放,他却看起来浑然不觉,厄科看阿列克谢走远之后才凑过来到叶格尔的身边紧盯他的表情。惊恐,诧异,仇恨,许许多多的感情扭曲在一张脸上,厄科饶有兴致的看了很久,直到阿列克谢绕了一圈之后走回来把她叫走去隔壁场馆的宴会上庆祝。
他手上戴着并不显眼的戒指,牵着在舞台上一展歌喉而备受瞩目的妻子与众人侃侃而谈。他胸前戴着金色的水仙,厄科的腰间系着他第一次送她的礼物,他与旁人碰杯,却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有些人议论着叶格尔先生发疯之类的传言。他仅是抿嘴轻笑,厄科这会从手上慕的变出一只金色水仙送给眼前夫人膝下尚幼的女儿,小孩子双眼放光就牵着厄科一起去吃糕点,留那位夫人与其先生在原地与阿列克谢聊天。
“你的妻子很讨人喜欢。”夫人眉眼弯弯意有所指,阿列克谢挑眉假装没有听懂,但嘴上仍不吝啬对厄科的称赞。
“当然,从来都是我高攀她。”
水仙多盛开在潮湿的湖畔,雨后泥土会染上每一片纯白,除了被浇灌的水仙本身。他无意去摘下那束鲜花,但却愿意为了保持她的本心而满身泥土,他不愿她与他同流合污,但是却希望她在不沾染半分的情况下与他共舞。
“我的水仙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