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玉琅篇:边关月与青丝扣(2)
他怔怔地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青丝玄铁扣,看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坚硬的金属丝和柔软温顺的发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再抬头时,眼中翻涌的情绪如同暴风雨前深沉的海,最终化作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猛地伸出手臂,将我紧紧揽入怀中。
力道很大,甚至有些莽撞,手臂环过我的腰背,带着不容挣脱的决绝。我的脸颊贴在他胸前,能听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我的耳膜。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涌来——不仅仅是边关风沙的粗粝和药膏的清苦,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独属于谢允之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与坚定。
“琅儿,”他的声音从我发顶传来,闷闷的,带着砂砾般的质感,“在西羌王庭被围的那些天……箭矢用尽了,刀口卷了刃,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倒下。眼前晃过的,除了漫天血光和敌人狰狞的脸,就只有你的眼睛。在军报上批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在凤阁舆图前凝神思索的眼神……那么亮,那么静,像隔着千山万水照过来的光。”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臂从他腰侧穿过,更紧地回抱住他。手指触到他背脊上坚实的肌理和那道凸起的疤痕,轻轻抚过。不是怜悯,不是疼惜,而是确认——确认这道伤痕的存在,确认它所带来的代价,也确认它背后所捍卫的一切。
我们在大婚前,曾有过那样一次长谈。不在花前月下,不在曲水流觞,而是在兵部值房那巨大的沙盘前。北境新呈的军情图铺满了整张楠木桌案,山川河流以朱砂与墨笔细细勾勒。烛火通明,跳动的火焰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投在悬挂的巨型牛皮舆图上,仿佛两个并肩站在万里江山缩影前的守护者。
他指着地形图上几处险要关隘,分析敌军可能的动向与我方布防的薄弱。我则铺开户部与工部的文书,计算粮草转运的损耗、民夫征调的时限、以及新式城防器械打造的进度。我们争论,他坚持增兵险要,我认为当稳固后勤;我们妥协,他接受缓进策略,我同意优先保障前线。最终,烛火将尽时,一份全新的、攻守兼备的方略在沙盘上成形。
那晚最后,他伸手越过沙盘上微缩的山脉模型,握住了我沾着朱砂墨迹的手。他的掌心宽厚,有常年握缰执刃磨出的硬茧,粗糙而温暖。
“玉琅,”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唤我名讳,不是“殿下”,不是“公主”,“我知道,你要的不是困守后院、吟风弄月的夫君。我要的,也不是只识钗环、不问世事的妻子。”他的目光越过摇曳的烛火,牢牢锁住我,“这条路,注定崎岖,遍布荆棘与烽烟。但我们可以一起走。”
是的,一起走。
所以此刻,他肩上这道狰狞的伤疤,我赠予的这枚以青丝与战刀熔铸的平安扣,都是我们在这条路上共同刻下的印记。是疼痛,是牵挂,是将彼此生命与志向熔铸一体的凭证。
秋月不知何时已升至中天,皎洁澄澈,清辉如练,毫无保留地倾洒下来。将梅树的枝影、石径的纹路、以及我们相拥的身影,都拓印在冰凉的地面上。影子被拉得很长,依偎着,纠缠着,落在覆着薄霜的青砖上,再也分不清彼此。
远处隐约传来宫漏悠长的报时声,夜已深沉。而他怀中的温度,他平稳的心跳,他肩上那道代表着失去与获得、毁灭与新生的疤痕,还有我掌心那枚微凉的青丝玄铁扣,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誓言——
山河为证,此身已许,并肩而行,至死方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