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法三章
肃王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深邃的眼眸如寒潭般沉静,眼底情绪层层叠叠,难辨深浅。似有对我胆识的审视,又有几分意料之外的了然,仿佛早已看穿我眼底的决绝与不甘。炭盆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噼啪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跳动的火焰将他的身影在雕花梨木墙上拉得颀长,玄色常服衣襟上绣着的暗纹龙鳞,在光影流转间若隐若现,低调中透着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仪,哪怕只是静坐,也自带一股令人屏息的压迫感。
我挺直脊背,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半分闪躲。掌心的铜钱被攥得发紧,冰凉的铜面贴着肌肤,第十道裂痕的棱角硌得掌心微微发疼,像是在时刻提醒我,此刻的每一步抉择,都关乎沈家的生死存亡,容不得半分退缩。
良久,他缓缓颔首,薄唇轻启,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科场案牵扯甚广,李嵩盘踞朝堂多年,背后牵扯的宗室势力盘根错节,遍布六部,想要查清真相、拿到实证,绝非易事。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不仅救不了沈家,反而会让你我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我腕间的纱布,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又恢复平静,“但你要的公道,本王应了。三日之内,我会让人梳理科场案的卷宗,找出李嵩私泄考题的蛛丝马迹,届时,你我联手,一步一步将他们连根拔起。”
话音落下,我紧绷的脊背稍稍松弛了几分,心底的巨石卸下大半,掌心的铜钱似乎也褪去了些许灼意。我清楚地知道,肃王应允此事,并非对我心存怜悯,更不是对沈家有什么特殊情谊,而是我们的利益在此刻高度重合——李嵩一日不倒,他苦心扶持的寒门势力便一日受掣肘,朝堂格局便一日无法平衡;而沈家的冤屈一日不洗,我便一日不会真正融入王府,成为他棋局中温顺听话的棋子。这场联盟,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彼此需要的基础上,清醒而坦诚。
“多谢殿下。”我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尘埃落定的笃定,“殿下放心,我沈清长宁虽为女子,却也懂得知恩图报。日后朝堂之上,但凡殿下需要,我定当竭尽所能,助殿下达成所愿。”
“第二条。”不等他接话,我继续开口,目光依旧坦荡,字字清晰,“成婚之后,王府中馈、内宅纷争,我可以不问不管,全凭殿下做主。但我的家人,包括此刻远在戍边的父亲、弃文从商的兄长、体弱求学的弟弟,乃至沈家旁支的族人,殿下需保证他们的安危无忧。若有人敢借沈家旧事寻衅报复,或是暗中设下陷阱加害他们,我希望殿下能出手相助,护他们周全。”
这是我的底线,也是我穿越而来的初心。现代病房里,父亲心跳骤停的画面至今仍历历在目,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成了我心底最深的痛。如今老天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让我在这异世拥有了鲜活的家人,我便拼尽全力,也要护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重蹈覆辙,更不能让他们因我这场利益联姻,陷入更深的险境。
肃王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指尖摩挲着青瓷杯沿,抬眼看向我时,眼底的审视渐渐褪去,多了几分真切的认同。“你放心。”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底气,仿佛只要他一句话,便能为沈家撑起一片天,“既已是王府姻亲,沈家之人,便是本王的人。日后不管是宗室勋贵,还是朝堂官员,若敢动沈家一根汗毛,便是与本王为敌。戍边之地苦寒,我会让人暗中护送沈大人,再调拨一队亲兵随行护卫;你兄长的商路,我会让人打点沿途关卡,确保万无一失;你弟弟求学之事,也会安排妥当,绝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他的承诺简洁有力,没有多余的铺垫,却让人莫名心安。我心中安定了大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抛出最后一条契约,也是最让我忌惮、最可能触怒他的一条:“第三条,这场婚事本就是陛下制衡朝堂的权宜之计,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盟友。若他日沈家沉冤得雪,父亲安享晚年,兄长经商顺遂,弟弟学有所成,而你我之间依旧毫无情谊,或是朝堂格局生变,无需再彼此扶持,我希望殿下能应允和离,放我自由。”
“届时,我会主动交出王妃印信,带着家人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此生不再踏入半步,绝不干涉王府事务,更不会参与朝堂纷争,只求能与家人安稳度日。”
“和离”二字一出,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炭盆里跳跃的火焰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只剩下银丝炭燃烧的细微声响,却像是敲在人心上,沉甸甸的。肃王脸上的淡然彻底消失,眉头微蹙,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诧异,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仿佛我的提议,是对他肃王威严的挑衅。
他猛地放下茶盏,青瓷杯与案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书房的死寂。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笃笃”的声响节奏缓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像是在压抑着怒火,又像是在权衡利弊。“沈长宁,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冷意,如同冬日的寒风刮过耳畔,“肃王妃的位置,多少王公贵族的千金趋之若鹜,挤破头都想得到,你竟想着和离?你就这般不屑于做本王的王妃?”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语气坚定而坦然:“殿下,我并非不屑,只是所求不同。旁人求的是王妃的尊荣富贵,是王府的权势滔天,可我所求的,从不是这些。我只想还沈家一个清白,护家人一世安稳,这便足够了。”
“这场婚姻于我而言,是联盟,是筹码,是救沈家于水火的跳板,却唯独不是归宿。”我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若他日心愿得偿,彼此无牵无挂,和离便是最好的结局,于你于我,皆是解脱。殿下无需因此动怒,毕竟我们都清楚,这场婚事本就无关情爱,唯有利益而已。”
我的话直白得近乎尖锐,没有丝毫女儿家的委婉,却也是最真实的心声。我知道这话可能会激怒他,毕竟没有哪个男人,尤其是手握重权的肃王,能容忍自己的王妃从一开始就想着和离。但我必须说清楚,这是我的底线,也是我能安心嫁入王府的前提。
书房内的气氛愈发紧绷,肃王的目光如利刃般落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洞穿。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冷意,周遭的暖意瞬间消散大半,连炭盆的热气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就在这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管家恭敬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殿下,陛下派人传话,说在御书房召见您与沈小姐,商议大婚事宜,内侍已在府门外等候。”
皇帝的召见来得猝不及防,瞬间打断了书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我心中猛地一动,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我们刚在王府书房商议完契约,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皇帝便即刻派人召见,这般迅速,绝非巧合。难不成这肃王府中,竟有陛下的眼线,我们的谈话,早已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皇帝耳中?
这个念头一出,我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掌心的铜钱再次变得冰凉。帝王心术,深不可测,我们以为的私下商议,或许早已在皇帝的掌控之中。这场赐婚,这场联盟,从头到尾,都可能是皇帝布下的一场棋局,而我和肃王,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两颗棋子。
肃王眼底的冷意瞬间敛去,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仿佛刚才的愠怒从未出现过。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从容不迫,看向我的目光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又像是在提醒我什么:“你的三条契约,本王可以应你。但和离之事,变数太多,需看日后情形,不能此刻便下定论。”
“陛下召见,事不宜迟,随本王入宫吧。”他转身走向门口,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道残影。
他话音未落,我便清晰地感觉到,掌心的铜钱又一次传来刺骨的冰凉,那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头悄然摩挲,第十一道裂痕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浮现,深如沟壑,边缘的铜屑硌得皮肤生疼,仿佛预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入宫之行,绝不会如表面那般只是商议大婚事宜,背后定然藏着更深的算计,而我们,早已身不由己地踏入了这场更凶险的权谋漩涡之中。
我定了定神,压下心底的不安,紧随肃王的脚步走出书房。廊下的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吹动了我的鬓发,也吹得廊下的红灯笼轻轻摇晃,暖黄的光晕在积雪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此刻难以捉摸的帝心,让人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