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

肃王府的马车停在都察院大牢外时,漫天风雪已弱了几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下些许微弱的天光,洒在覆雪的青石板上,泛着冷冽的光泽。车帘被侍女轻轻掀开的瞬间,一股混着檀香与暖炭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浸骨的湿冷,与牢狱中挥之不去的霉味形成天壤之别。

侍女身着青色比甲,举止恭谨地扶着我的手臂,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既稳妥又不显得逾矩。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狐裘软垫,触感绵软温热,角落的炭盆燃得正旺,银丝炭安静地燃烧着,没有半点烟尘,只将满室烘得暖意融融。我拢了拢身上临时找来的素色棉袍,料子是普通的粗布,却洗得干净,腕间的伤口已被王府医女妥善包扎,缠着柔软的纱布,可指尖触到布料时,仍能清晰感受到铁链留下的钝痛,那是牢狱之灾刻在皮肉上的印记,更是提醒我绝境未脱的警钟。

掌心的铜钱被我悄悄藏在袖中,冰凉的铜面贴着肌肤,第十道裂痕已然成型,深如刀刻,边缘的铜屑蹭得皮肤微微发痒。我摩挲着铜钱的纹路,脑海中闪过圣旨的内容,闪过李嵩阴鸷的冷笑,闪过父亲在囚车中苍白的面容,心中的决绝愈发坚定——这场赐婚从来不是什么天赐良缘,而是我与肃王各取所需的联盟,是沈家挣脱泥潭的唯一契机,我绝不能任由自己沦为这场权谋博弈中任人摆布的棋子。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轻柔了许多,不再似囚车那般“咯吱咯吱”地撕扯人心,反倒带着几分平稳的韵律。我掀开车帘一角,看向窗外,雪后的京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间,沿街的店铺大多闭门歇业,唯有几家包子铺冒着热气,零星的行人裹紧了棉衣,缩着脖子匆匆赶路,脚下的积雪被踩得紧实,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视线掠过街角的牌坊,那是通往贡院的方向,昨日此时,我还在那里刻着经义石碑,指尖沾着松烟墨香,转眼就沦为阶下囚。三日之后,我便要身着嫁衣,嫁入肃王府,这场跨越生死的转折,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却也容不得半分退缩。我收回目光,眼底的锋芒更甚,既然命运给了我喘息的机会,我便要牢牢抓住,不仅要救沈家于危难,更要让李嵩为首的奸佞之辈,付出应有的代价。

抵达肃王府时,朱红府门早已大开,管家身着藏青色锦袍,率领一众仆从躬身等候在门前,见马车停下,齐齐躬身行礼,声浪整齐划一:“参见王妃。”语气恭敬,却难掩眼底的小心翼翼与探究。毕竟谁都清楚,这位突然被皇帝赐婚的肃王妃,昨日还是身陷囹圄的罪臣之女,这场婚事背后牵扯的朝堂纷争,足以让整个王府上下都绷紧了神经。

我颔首示意,目光平静地扫过府内景致。朱红廊柱笔直挺立,青瓦飞檐上落着厚厚的积雪,像是覆盖了一层皑皑白玉,庭院中几株红梅傲然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在一片雪白中添了几分艳色,既透着世家王府的威严雅致,又藏着几分冬日的清寂。管家引着我穿过回廊,脚下的青石板被仆从扫得干净,却仍残留着薄薄一层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廊下的灯笼挂着肃王府的标识,红色的灯笼罩在风雪中,透出温暖的光晕,照亮了前行的路。沿途的仆从皆躬身侍立,不敢抬头直视,唯有几名侍女端着暖炉,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随时等候吩咐。这般森严的规矩,这般厚重的权势,让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踏入这座王府,便意味着踏入了更深的权谋漩涡。

“王妃,殿下已在书房等候。”管家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脚步,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书房内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抬手轻轻推开房门。书房内的暖意瞬间涌了出来,比回廊上更甚,炭盆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火焰跳动着,映得满室光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清雅宜人。

肃王江淮之身着一袭玄色常服,墨发用白玉冠束起,额前的碎发垂落,褪去了往日金戈铁马的冷冽锋芒,多了几分闲适淡然,却依旧气场慑人,仅仅是坐在那里,便让人不敢轻易放肆。他正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册,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目光落在文字上,神情专注,见我进来,才缓缓抬眼,深邃的眼眸如寒潭般沉静,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像是冰雪初融的微光。

“坐。”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如同玉石相击,打破了书房的寂静,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我依言在他对面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下,侍女适时奉上一盏热茶,青瓷茶杯小巧精致,杯中茶汤清亮,氤氲的水汽缓缓上升,模糊了视线,也稍稍缓解了彼此间的疏离与紧绷。我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驱散了些许指尖的寒凉,却驱不散心底的戒备。

沉默片刻,我率先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真诚的感激:“殿下,多谢你入宫求旨,救我父亲于危难之中。若非殿下出手,沈家此刻怕是早已万劫不复。”话虽如此,我却清楚,肃王此举,并非全然为了沈家,更多的是为了对抗李嵩,为了保住他苦心经营的寒门势力,我们不过是彼此需要的盟友。

肃王放下手中的书册,目光落在我腕间的纱布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仿佛只是一瞬的错觉。他拿起案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语气淡然:“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况且,你我即将成婚,按礼制,沈家的事,便是本王的事。”

“成婚”二字入耳,我心头微动,抬眼看向他,目光坦荡,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羞,反倒带着几分锋芒与坚定:“殿下,我知这场婚事,是陛下制衡朝堂的手段,更是你我联手对抗李嵩的筹码。我沈长宁虽为女子,却也有自己的底线与坚持,不愿做任人摆布的棋子,更不愿稀里糊涂地嫁入王府。成婚之前,我有三条契约,想与殿下一议,若殿下不能应允,这肃王妃之位,我宁可不要。”

这话一出,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中的暖意仿佛都凝固了几分。肃王眼底的淡然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探究与审视,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紧紧锁着我,像是要透过我的眼眸,看清我心底的所有想法。良久,他缓缓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哦?你倒说说,是哪三条。”

我放下茶杯,挺直脊背,坐姿端正,目光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第一条,大婚之后,殿下需全力协助我查清科场案的全部真相,找出李嵩构陷沈家、私泄考题的实证,不仅要还沈家清白,更要还那些无辜受累的寒门考生一个公道。此事一日未了,我便一日不认这肃王妃的身份,王府的中馈之事,我也绝不会插手分毫。”

话音落下,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唯有炭盆中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肃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带着考量,却没有恼怒。我知道,这条契约看似苛刻,实则与他的利益息息相关——李嵩私泄考题,打压寒门士子,本就是断他的臂膀,查清此案,于他而言,亦是除掉心腹大患的关键。

我没有退缩,依旧坦荡地看着他,掌心的铜钱被攥得更紧,第十道裂痕仿佛在发烫,那是我的决心,也是我的底线。这场婚姻,始于利益,忠于联盟,我绝不会因为一时的安危,就放弃自己的原则与责任,更不会让沈家的冤屈石沉大海。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