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账
次日亥时,雪还未停,灯油味混着雪气灌进内库后巷的暖棚,账页上“三千斤”三个墨字格外扎眼——萧景渊的提醒言犹在耳,今夜若算不出错处,父亲不仅会背上治学不严谨的骂名,还得替整个御前采买署背黑锅,腊月的天,怕要把命折在诏狱里。
京城刚笼上夜色,内库后巷的宫灯已次第亮起,烛油蒸腾的热气裹着雪花,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我跟着父亲踏进临时搭起的暖棚,案上摊着厚厚的《御前灯油收支簿》,泛黄纸页上,“日耗三千斤”连写七日,工整得有些反常。
沈怀瑾:这账是刘太监亲自呈的,说灯市街二十四盏宫灯,加御前各处值守,每日就得耗这些。
父亲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划过纸页时带着轻微颤抖。他显然也察觉到不对劲,只是一时没找到头绪。
我心里犯嘀咕,三千斤灯油不是小数目——寻常宫灯每夜耗油不过半斤,这些量足够点亮半座京城,怎会只供一条灯市街?袖中藏着的小算盘轻轻一晃,脑内快速盘算:单价×数量×天数,算下来七日缺口正好两千斤!这缺口背后,十有八九是李嵩借着采买之机中饱私囊,与昨日《水经注》的舞弊案,恰好形成呼应。
墨汁早已研好,我提笔在“三千”旁点下一个朱红小点。墨迹未干,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带着雪夜的清寒。我回头,见肃王萧景渊披着雪色狐裘踏进门来,玄色衣摆沾着未化的雪粒,目光落在账本上的朱点,眉梢微挑——想来他是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
他没说话,只抬手示意我继续。暖棚里只剩烛火噼啪作响,我重新垂眼,算盘珠子噼里啪啦跳动,纸页翻动的节奏竟和他的呼吸同步。我放慢速度,余光瞥见他指尖落在账页空白处,在我算出第七日缺口时,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在确认我的发现。
父亲忽然把烛台往我这边推了推,橘黄光晕笼罩大半账本。他袖口沾着的灯油蹭在案边,留下一小块深色印记,却毫不在意,低声说
沈怀瑾:慢些算,别熬坏眼睛。
这话让我心头一暖。恍惚间,ICU里消毒水的味道与此刻的灯油味重叠,那年我车祸病危,父亲也是这样守在床边,哼着跑调的《茉莉花》,用温热的手掌捂住我冰凉的手,反复说
沈怀瑾:别怕,爸在
鼻尖有些发热,我吸了吸鼻子,把算盘往他面前推了推
沈长宁:您也看看,这账错得太离谱。
父亲笑着接过算盘,指尖轻轻抹平纸页褶皱,拨弄算盘的手法虽生疏却准确。那一刻我明白,我们不只是父女,更是同进退的战友——他要在朝堂活下去,我要守住这一世的亲情,还要揪出李嵩的罪证,彻底摆脱他的纠缠。
江淮之:两千斤,够买一座小城的灯油,也够买几条人命了。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笑意。江淮之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身上的松木香气混着雪气,驱散了些许烛油的腻味。
我侧头,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不过片刻对视,心跳却比算盘珠子还快,脸颊微微发烫。他靠得极近,目光里带着了然,显然早已看穿这账目的猫腻。
沈长宁:殿下也觉得这账是假的?
我压低声线,掩去语气里的慌乱。
他没直接回答,只伸出手指,在我那朱点旁画了一个更小的圈。两个红圈重叠,我忽然反应过来,他方才敲桌面的节奏,和我算出缺口的时间分毫不差——他比我早看出猫腻,却一直没点破,是在给我机会展现能力。我若想在这局中站稳脚跟,必须更快一步。
指尖一顿,笔尖在纸上划出一条利落的斜线。这道线是错账的标记,更是撕开阴谋的口子:内廷采买由刘太监一手把控,而刘太监正是李嵩的亲信。年关将至,灯市赏赐是陛下笼络朝臣的重要手段,谁掌控灯油采买,谁就掐住了这层关系的咽喉,两千斤灯油的缺口,分明是李嵩借着公账中饱私囊,甚至用这笔钱暗中结党,为日后的朝堂争斗铺路。
算盘最后一颗珠子落下,发出清脆声响。与此同时,案上烛芯“啪”地炸开,火星溅在账页上,留下一个细小焦痕。父亲停下拨弄算盘的手,肃王也直起身,三人目光同时落在“两千斤”的缺口上。
雪还在下,暖棚外的宫灯忽明忽暗,我握着笔的手微微收紧,轻声开口
沈长宁:这两千斤缺口,不知是用来买命,还是用来买官?
而我心里清楚,这不仅是李嵩舞弊的铁证,更是我与萧景渊联手破局的关键一步,昨日的水文错字,今日的灯油错账,两场看似无关的风波,早已被一张无形的网连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