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
寂静是有重量的。这重量,日复一日,在梅雨将尽未尽的尾声里,愈发显得沉了。它不再是虚空,不再是缺失,而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像水银,灌满了这六十平米的空间,压得人胸腔发闷,耳膜也嗡嗡地响。
林朝便在这寂静的重压下,愈发地缩拢了自己。他不再试图去理解什么,也不再费力去分辨影的真假、记忆的虚实。理解是徒劳,就像你无法向一块石头说明白疼痛。他只是存在着,以一种近乎植物般的方式,呼吸,进食,吞咽下那每晚必喝的、味道日渐熟悉的褐色药汁。然后,便是长久地呆坐,或昏睡。
那药,如今已不单是为了对抗失眠。它更像是一种过渡,一种从白日的麻木,通往夜晚虚无的桥梁。喝下它,他便可以暂时从这沉重的寂静里漂离出去,像一截无感的木头,在时间的河上漫无目的地浮沉。
林暮呢,他像是这寂静的另一极。他的沉默是主动的,是坚硬的,是一种背负着什么的、向内收缩的力。他依旧操持着一切,动作精准,分毫不差。只是那擦拭家具的背影,那清洗碗筷时水流下的手,都透着一股过于用力的、仿佛在与什么无形之物角斗般的紧绷。
他不再看林朝的眼睛。不是躲闪,而是一种……不必再看的确信。仿佛林朝的一切,所有的惊惶,所有的麻木,所有的退化,都已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说,都在他沉默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个既定的终局。
这天夜里,没有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闷热的黑。林朝照例喝下药汁,躺下。意识像退潮般,缓慢地、粘稠地离去。就在那最后一丝清明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刹那,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叹息。
不是来自隔壁房间。
那声音,很近,近得就像贴着他的耳廓。
他挣扎着想睁开眼,想转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看看是不是哥哥进来了。但药物的力量如同淤泥,将他牢牢地吸附在床榻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那声叹息之后,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极其轻柔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没有摩挲,没有安抚的动作,只是那样静静地放着。像一片羽毛,又像一块烙铁。
那只手在他的额头上停留了很长时间。长到林朝几乎要以为,这或许也只是药力催生出的又一个逼真的幻觉。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无知无觉的深渊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几乎要被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掩盖。
那声音说:
“……快了。”
就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像一片枯叶,从极高的枝头落下,无声无息地,砸在他的意识最后残留的那片空地上。
快了?
什么快了?
是这漫长的梅雨快结束了?还是这无休止的折磨快到头了?抑或是……别的什么?
他来不及想,也无法去想。意识的堤坝彻底崩塌,黑暗汹涌而至,将他完全淹没。
第二天醒来,阳光竟有些刺眼。云层散开了大半,天空呈现出一种久违的、脆弱的蓝。空气中的潮湿似乎也退去了一些,风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干爽的气息。
梅雨,好像真的要过去了。
林朝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那抹稀薄的蓝色。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温热干燥的触感。耳边,还回荡着那两个字。
“快了。”
林暮在厨房准备早餐,身影在晨光里忙碌着,一如既往的沉默。
一切都好像和往常一样。
可林朝知道,不一样了。
有些东西,在昨夜那声叹息和那两个字的重量下,已经悄然改变。像河床底下潜藏的暗流,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已湍急得足以改变一切的方向。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消瘦的手。
快了。
他默默地,在心里,也跟着念了一遍。
却不知,这究竟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来临前的最后通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