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
天光确是不同了。云散开,虽未彻底放晴,但那压在眉睫的灰翳总算撤远了些,亮光是那种大病初愈后虚弱的白,照进屋里,反而让角落里的积尘无处遁形。风也转了向,从东南来,带着江河入海口处特有的、微腥的潮气,吹动久未完全打开的窗户,发出生涩的吱呀声。
可林朝觉得,自己里面的某个部分,并未跟着这天气一同好转。反而像是被那声“快了”抽走了最后一点支撑,彻底地垮塌下去。他不再仅仅是安静,而是一种近乎消亡般的沉寂。进食变成了一种机械的任务,咀嚼,吞咽,味同嚼蜡。连那杯药汁,他也只是顺从地接过,一口饮尽,不再去分辨那苦涩背后是否藏着别的什么。
他开始长时间地注视自己的手,看阳光下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看指关节细微的纹路。这双手,曾经能写出复杂的公式,能操作精密的仪器,如今却只是徒然地搁在膝盖上,连拿起一杯水,都似乎要耗费不小的气力。一种缓慢的、无形的腐蚀,正从他的内部发生,啃噬着那些名为“意志”、“记忆”、甚至“自我”的东西。
林暮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的照料依旧无微不至,甚至更加周到。饭菜更加软烂,水温永远恰到好处,夜里起身查看的次数也多了。只是他的眼神,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里,似乎也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急迫?像是一个看着沙漏的人,知道最后一粒沙即将落下。
这天下午,林暮在整理书桌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那抽屉平日总是锁着,林朝从未见它打开过。此刻,林暮正将里面的一些旧物拿出来,摊在地上,似是准备清理。
林朝靠在沙发上,目光空茫地落在那堆杂物上。大多是些陈旧的信封、泛黄的笔记本、一些早已淘汰的电子产品的充电器,没什么特别。
忽然,他的视线被一个东西吸引。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不同于其他信纸或笔记本,那纸的质地似乎更硬一些,颜色也更白,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有些突兀。
林暮正背对着他,专注地翻看着一本旧相册,并未注意到那张纸。
鬼使神差地,林朝极慢、极慢地站起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像一道飘忽的影子,挪到那堆杂物旁,蹲下身。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张折叠的纸。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
林暮合上了相册,转过身。
林朝的手僵在半空,心脏骤停。
林暮的目光扫过蹲在地上的他,又落在他伸向那张纸的手上。空气凝固了。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林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试图触摸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那平静,比任何怒火都更让林朝感到恐惧。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踉跄着退回到沙发里,将脸深深埋进靠垫。
他听到林暮站起身,走到那堆杂物旁。然后是纸张被拾起的细微声响。
他没有抬头,不敢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打火机齿轮摩擦的声音。
“咔嗒。”
一下。
没有点燃。
又是“咔嗒”一声。
这一次,一股淡淡的、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气味,混着烟草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林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林暮在烧掉那张纸。
为什么?
那是什么?
疑问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可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燃烧的气味很快散去,被窗外吹进来的、带着微腥气的风冲淡,直至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暮继续整理着抽屉,将剩下的东西归类,放回,然后,“咔哒”一声轻响,抽屉被重新锁上。
屋子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只有那若有若无的焦糊味,还固执地残留在林朝的鼻腔里,提醒着他,刚才那一刻的真实。
以及,那个被烧掉的、他未能触及的……秘密。
它像一道无声的蚀刻,在他本就模糊的意识里,又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无法磨灭的痕。
他知道,有些门,他永远也打不开了。
而门后的东西,或许,也本就不该被他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