痂
日子像一块忘了撕下的旧痂,长在了皮肉上,不疼,只是痒,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磨人的痒。林朝不再试图去分辨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他学会了与那些转瞬即逝的影共存,与记忆的断层和解,甚至与内心深处对哥哥那偶尔流露的、无法理解的瞬间的恐惧和平相处。
他变得异常安静,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不再频繁地走动,不再无意识地啃咬指甲,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屋里某种脆弱的平衡。他只是坐着,或躺着,眼神空茫地落在某处,像一株在暗处悄然萎去的植物。
林暮依旧照料着他,一日三餐,准时递上那杯深褐色的药汁。只是他的沉默里,也似乎掺进了一些别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包容或疲惫,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的凝滞。他擦拭屋子的频率更高了,尤其喜欢擦拭那些光滑的表面——玻璃、镜面、瓷砖。用力,反复,直到它们光可鉴人,映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
这天,林暮在清理阳台。他将那几盆过于茂盛的绿萝搬开,准备彻底清扫角落积存的落叶和泥土。林朝靠在客厅的玻璃门边,静静地看着。
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潮湿的空气里投下稀薄而苍白的光线。林暮蹲在阳台角落,用小铲子小心地铲起腐烂的叶子和板结的泥土。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一项考古发掘。
林朝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回了那个地方——上次林暮从泥土里拈起那个小东西,又默默埋回去的地方。
他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这一次,林暮的铲子似乎碰到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放下铲子,改用手指,像上次一样,轻轻地拨开湿黑的泥土。
林朝屏住了呼吸。
这一次,林暮没有再把东西埋回去。他用指尖,从泥土里,拈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氧化变黑的金属物件。形状有些奇怪,像是一截极细的、被折断的……针?或者是什么小型仪器的零件?它太小了,黑乎乎的,沾满了泥,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林暮将它托在掌心,就着稀薄的天光,一动不动地看着。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他的眼神很深,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托着那黑色物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林朝站在门内,看着哥哥蹲在阳台角落的背影,看着他掌心里那个不起眼的、黑色的金属碎片。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直窜头顶。
那是什么?
为什么哥哥上次要把它埋起来?这次又为什么把它拿了出来?
它和哥哥修理东西时用的那些零件不一样。它太小,太不起眼,黑得那么彻底,像是被火烧过,或者……在土里埋了很久很久。
林暮就那样托着它,看了很久。久到林朝几乎以为他会一直那样蹲下去。
然后,林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手掌。将那枚黑色的碎片,紧紧攥在了掌心。
他站起身,没有回头,径直走回了客厅,走向他自己的房间。他的脚步很稳,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沉重。
林朝看着他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阳台的门还开着,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风吹进来,有些凉。
林朝慢慢地走到阳台门口,低头看向那个刚刚被挖开的小小土坑。坑里空空的,只有湿润的、黑褐色的泥土。
那个黑色的金属碎片,被哥哥拿走了。
它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可林朝知道,它存在过。它不仅存在于泥土里,此刻,更存在于哥哥紧握的掌心里,存在于他那深不见底的沉默里。
它像一把钥匙。
一把可能打开某扇门的钥匙。而那扇门后面,是林朝从未想过,也绝不敢去窥探的……真相,或者,是比他现在所承受的一切,更加黑暗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这间屋子,不仅潮湿,不仅沉闷。
它还很……重。
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