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那杯深褐色的药汁，渐渐显出了它的代价。林朝发觉自己的记忆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许多近在眼前的事，转眼便模糊了。有时他端着水杯，会愣愣地想不起自己是否已经吃过药；有时林暮刚嘱咐过的话，在他耳边打个转，就消散在空气里。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频繁地看见一些转瞬即逝的影。

不是在黑暗中，而是在白日的天光下。当他从长时间的呆坐中偶尔回过神，视线掠过房间的某个角落——书架与墙壁的夹角，窗帘晃动的缝隙，甚至是地板上一块光影斑驳的区域——会猛地瞥见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没有面目，没有细节，只是一道深色的影，像墨滴入清水，倏地出现，又倏地消散。

每一次，都让他的心脏骤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知道那只是幻觉，是过度疲惫和药物作用下的产物。但他无法控制那种生理性的恐惧，以及恐惧过后，那更深沉的空洞与无力。

他开始更加刻意地避免与林暮对视。他害怕哥哥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会看穿他此刻正在与虚无的影搏斗的狼狈。他也不再长时间地盯着某个固定的地方看，目光总是游移的，涣散的，像受惊的鸟，不敢在任何一处停留太久。

林暮似乎并未察觉这些细微的变化，又或者，他察觉了，却选择了沉默。他只是将药汁准备得更加准时，将屋子收拾得更加整洁，仿佛维持着外部的秩序，就能对抗内部正在悄然滋生的混乱。

这天傍晚，雨又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窗户。林暮在厨房里煎鱼，油烟机和雨声混在一起，嗡嗡作响。

林朝坐在沙发上，目光无意间扫过电视柜旁边那片空着的墙壁。墙壁是普通的白色，因为潮湿，靠近地面的部分有些泛黄。就在那片泛黄的墙面上，靠近角落的地方，他猛地又看见了——

一道瘦长的、微微佝偻的影。

比之前的都要清晰一些，甚至能隐约看出一个低着头的姿态。

林朝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都冷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角落，眼睛一眨不眨。

那影没有动，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原本就属于墙壁的一部分。

油烟机的轰鸣和窗外的雨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世界收缩成那片墙壁和那道诡异的影。

就在这时，厨房里的声音停了。林暮端着煎好的鱼走出来。

几乎是在林暮脚步声响起的同时，那道影像被惊动的尘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墙壁恢复了原样，只有那块潮湿的泛黄痕迹，证明着刚才并非完全的幻觉。

林朝猛地喘了一口气，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

“吃饭了。”林暮将盘子放在桌上，声音穿过雨幕传来。

林朝没有动。

林暮等了一会儿，走到沙发边，低头看着他蜷缩的背影。“怎么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林朝摇了摇头，脸依旧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不饿。”

他无法说出刚才看到的。那太荒谬，也太……可怕。他害怕一旦说出口，那些影就会变得更加真实，更加肆无忌惮。

林暮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那只手干燥，温暖，带着一丝厨房的烟火气。

“鱼凉了会腥。”他说。没有追问，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那一点真实的、带着温度的触碰，像一根细小的锚，将林朝从那片冰冷的、被幻影纠缠的恐惧中，暂时拉了回来。

他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

林暮已经转身走向餐桌，开始盛饭。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坚实而寻常。

林朝看着那个背影，又看了看那片空无一物的墙壁。刚才的影，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

那些影，或许并不仅仅存在于他的眼睛里。它们可能也蛰伏在这间屋子的某个地方，蛰伏在哥哥那过于平静的表象之下，蛰伏在这漫无边际的、潮湿闷热的梅雨深处。

它们等待着。等待着某个时机，从角落，从墙壁，甚至从人的身体里，无声地渗透出来。

他慢慢站起身，走向餐桌。脚步有些虚浮。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夜色被雨声包裹，沉甸甸地压下来。

而一些更深的、无形的什么东西，似乎也在这雨夜里，悄然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