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
日子再次沉入那种熟悉的、粘稠的节奏。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天空像一块永远也拧不干的抹布,湿漉漉地悬在头顶。气温在潮湿中缓慢爬升,闷热开始取代阴冷,梅雨季正不动声色地向着更令人烦躁的盛夏过渡。
林朝不再寻找新的零工。那短暂的数据录入经历和那通羞辱性的电话,像两根细小的毒刺,扎在他试图伸向外界的、最脆弱的神经末梢上,让他彻底缩回了自己的壳里。他重新恢复了在沙发上一坐半天的状态,眼神空茫,对电视里喧闹的内容视而不见,只是需要那点声音填补令人心慌的寂静。
林暮依旧沉默。他打理着这个家,精准得像一座上了发条的钟。但他似乎也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出门的次数更少了,停留在家里的时间变得更长。有时他只是坐在餐桌旁,对着一本摊开的书,半天不翻一页;有时他会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被雨水反复洗刷的街道,一站就是很久。
兄弟俩像是被困在同一个琥珀里的两只昆虫,保持着一种凝固的、近乎僵硬的平衡。交流减少到最低限度,连眼神接触都变得刻意避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疲惫,仿佛连维持最基本的日常互动,都已耗尽了双方全部的气力。
这天下午,林暮在擦拭书架时,发现书架背后靠近墙角的木质踢脚线上,不知何时,竟然滋生了一小片不起眼的、绒毯般的绿色苔藓。很小的一片,颜色嫩绿,在深色木质的衬托下,异常扎眼。
是了,这样漫长而潮湿的天气,连室内也无法幸免。这些生命力顽强的微小植物,总能找到缝隙,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悄然滋生。
林暮盯着那点绿色,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的抹布,眼神有些深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朝蜷在沙发上,并未注意到哥哥的停顿。他正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因为缺乏活动和日照,显得有些苍白,指甲修剪得很短。他注意到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边缘,不知何时起了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肉刺。
他下意识地用拇指去抠弄那点微不足道的瑕疵,动作轻微,带着一种无意识的焦躁。抠了几下,那点肉刺被扯开了,渗出一丝极细的血珠,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
他停下动作,看着那点鲜红在苍白的皮肤上慢慢晕开,形成一个小小的圆点。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反而让他从那种麻木的、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他抬起头,恰好看到林暮正俯身,用抹布仔细地、反复地擦拭着书架后的那个角落。动作很轻,很专注,像是在处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林朝顺着他的动作看去,也看到了那一点新生的苔痕。
绿色。在这片灰暗压抑的、仿佛被雨水浸泡得太久而褪色的世界里,那一点绿色显得如此突兀,甚至有些……刺眼。
它代表着潮湿,腐朽,不被注意的角落。但也代表着生命,一种在最恶劣环境中依然固执存在的、沉默的生命力。
林暮终于擦拭完毕,直起身。那点苔痕消失了,被抹布连同灰尘一起带走,只在深色木头上留下一小块略深的湿痕。
他拿着抹布走向厨房清洗,背影依旧挺直,却似乎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林朝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手指。那点血珠已经凝固,变成一个暗红色的小点。细微的刺痛感还在。
屋子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因为那一点被发现的苔痕,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而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
那是一种更加深切的认知——他们,以及这个家,都正在被这无孔不入的潮湿缓慢地侵蚀着。从身体,到精神,再到这个物理的空间。
而他们能做的,似乎只是像刚才那样,一遍遍地擦拭,徒劳地试图维持表面的干燥与洁净,对抗着那不可抗拒的、来自生活和命运的潮气。
林朝缓缓蜷缩起来,将那只带着血点的手收进怀里,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由小变大,渐渐密集。
苔藓被擦去了,但滋生它的潮湿,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