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流

暴雨在傍晚时分渐渐转小,最终化为连绵不绝的细雨,仿佛要将之前倾泻的力量用这种更持久的方式耗尽。天色提前暗沉下来,屋内不得不打开了灯。

林暮回来时,带回了银行单据和一身微凉的潮气。他看到林朝坐在沙发里,眼睛有些红肿,但情绪似乎已经平复,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像一口枯井。摊开的相册被合拢放在茶几一角,位置端正。

林暮的目光在相册上停留了一瞬,什么也没问。他将银行回单放进书桌抽屉,然后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准备晚饭。

厨房里传来淘米、洗菜、切菜的声响,规律而平稳。林朝依旧坐在沙发上,没有像之前那样试图帮忙,也没有打开电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些声音,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仿佛在聆听某种安魂曲。

晚饭时,气氛是一种凝固般的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林朝吃得很少,几乎是数着米粒在吃。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数据录入的活,”林暮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是不是结束了?”

林朝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没有问哥哥是怎么知道的,或许是他关掉电脑后异常的状态,或许是别的什么。

“嗯。”林暮应了一声,夹了一筷子青菜,“那种活,不做也罢。”

没有安慰,没有鼓励寻找新的机会,只是平淡地否定了那份工作的价值。这种否定,奇异地并没有让林朝感到被轻视,反而像是一种……解脱。仿佛有人替他承认了那份工作的无意义和屈辱,让他不必再为此感到愧疚或挣扎。

林朝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哥哥一眼。

林暮正低头吃饭,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我……”林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道歉?感谢?还是倾诉那通电话带来的羞辱和相册勾起的绝望?似乎都没有必要,也都没有意义。

最终,他只是重新低下头,扒了一口已经微凉的米饭。

饭后,林朝主动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清洗。水流哗哗,冲刷着油污。林暮则拿着拖把,开始擦拭客厅的地板。两人各做各的事,没有交流,却有一种诡异的默契。

当林朝洗好碗,擦干手走出厨房时,林暮刚好拖完地,正将拖把拿到阳台冲洗。

客厅的地板湿漉漉的,反射着顶灯的光,像一片浅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洁后的清新气味,混杂着雨水的潮湿。

林朝没有立刻走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擦干净的沙发上重新坐下。他感到一种极度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虚脱,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下午那场无声的崩溃中被消耗殆尽。

林暮从阳台回来,将拖把放好,看到林朝还坐在那里,便也走过来,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做任何事,只是和他一样,沉默地坐着。

时间在细雨声和彼此的呼吸声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林朝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沙哑,几乎要被雨声掩盖:

“哥……如果……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怎么办?”

他没有看林暮,目光落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了太久,像一块不断下沉的石头。他害怕知道答案,却又无法不问。

屋子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雨声,永恒不变。

林暮没有立刻回答。他的侧影在灯光下一动不动,像一尊沉思的雕塑。

就在林朝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给出一些“别瞎想”、“会好起来的”之类苍白安慰时,林暮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平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那就这样。”

那就这样。

四个字,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任何承诺。

它没有否定困境,没有描绘未来,甚至没有给予鼓励。它只是平静地接纳了最坏的可能性——接纳了“一直这样下去”的这个假设,并且宣告,即便如此,生活也会继续。他也会在这里。

林朝猛地转过头,看向林暮。

林暮也正看着他,眼神沉静如古井,深处却仿佛有某种极其坚韧的东西,像水底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蕴含着托起一切的力量。

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事实般的陈述。

那就这样。

泪水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一种……被全然接纳的、巨大的震动。他不需要变好,不需要成功,甚至不需要挣扎,只要他存在,就可以被这样平静地容纳。

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夺眶而出的湿热,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暮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窗外漆黑的夜雨,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兄弟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冰冷,不再令人窒息。它像一条深沉的、缓慢流动的河,包裹着所有的痛苦、无助、挣扎和不堪,只是沉默地、坚定地向前流淌。

无论前方是更深的黑暗,还是隐约的微光。

这条名为“生活”的河,总会带着他们,继续向前。

那就这样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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