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影
短暂的放晴如同谎言。铅灰色的云层再次严丝合缝地占据了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将之前那点可怜的暖意和光亮吞噬殆尽。雨没有立刻落下，但空气里弥漫着饱和的水汽，粘稠而冰冷，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降雨正在酝酿。
林朝的数据录入工作遇到了麻烦。之前那个发布任务的联系人，在结算了两次微不足道的费用后，突然失去了音讯。邮件不回，短信石沉大海。最后一批已经录完的数据发送过去，如同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对着沉寂的聊天窗口和空荡荡的收件箱，愣了很久。那点微薄的、却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收入来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断掉了。甚至连一句解释或道歉都没有。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他。他早该知道的。希望这种东西，就像梅雨季节里偶尔漏下的光，短暂得可怜，只是为了衬托接下来的黑暗更深更沉。
他关掉电脑，屏幕黑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脸。
屋里死寂一片。连窗外的风声都停了，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暴雨前的宁静。
林暮出门了，说是去附近的银行办理业务。
林朝在书桌前枯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像一头困兽，在客厅里毫无目的地踱步。目光扫过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熟悉到令人厌烦。沙发、电视、餐桌、书架……每一样东西都仿佛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翳。
他的脚步停在了书架前。
书架上大多是林暮的书，一些专业工具书、历史传记、还有几本看上去就很枯燥的经济学著作。角落里，挤着几本他大学时的教材和笔记，还有零散的几本小说，是搬过来时顺手塞进去的，之后再也没碰过。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书脊，触碰到一本硬壳的相册。很旧了，边角有些磨损。
他顿了顿，将相册抽了出来。
相册很厚，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拿着它走到沙发边坐下，迟疑了一下，还是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几张褪色的老照片。父母年轻时的黑白结婚照，表情严肃拘谨。然后是哥哥林暮婴儿时期的百天照，胖乎乎的，被裹在襁褓里。再往后，是他自己的满月照。
他一页页地翻下去。时光在纸页间流淌。照片从黑白变成彩色，像素从模糊变得清晰。他和哥哥的童年、少年时代被定格在一张张相纸之上。
有兄弟俩穿着同样款式的海魂衫，在公园的假山前龇牙咧嘴的合影；有林暮戴着红领巾，手臂上别着三道杠，一脸“小大人”模样地搂着刚摔哭了的他的照片；有他们并排坐在旧家阳台的小板凳上，埋头写作业的背影；还有某年春节，两人穿着新棉袄，拿着点燃的烟花棒，在雪地里笑闹，镜头捕捉到的光影模糊却快乐洋溢的瞬间……
照片里的林暮，总是比他高半个头，表情要么是带着点不耐烦的“哥哥式”严肃，要么是无奈却又纵容的微笑。而照片里的他自己，大多时候是笑着的，闹着的，或者依赖性地紧挨着哥哥。
一种尖锐的、近乎疼痛的陌生感袭来。
照片里那个无忧无虑、眼神明亮的男孩，真的是他吗？那个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一切的少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窝在潮湿老屋里，连一份按条计费的零工都保不住的、灰暗而绝望的躯壳？
时间的断层如此残忍，将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割裂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飞快地向后翻，仿佛急于寻找某种连接，某种证明。照片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上了大学后，就几乎没有新的照片放进来了。最后几页，几乎是空的。
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上。那是高中毕业那年夏天，他和林暮在家附近那条河边拍的。他拿到了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笑得见牙不见眼，兴奋地勾着林暮的脖子。林暮那时已经上大学了，暑假回来，被他勒得微微皱眉，但嘴角也是上扬的，眼里带着清晰的笑意和……骄傲。
那时的一切，都明亮而充满希望。河水波光粼粼，天空湛蓝，风是暖的。
“咔嚓——”
窗外突然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紧随其后的是轰隆一声巨响，炸雷仿佛就在楼顶劈开。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林朝猛地一颤，相册从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他被雷声惊得心跳骤停，半晌才回过神，弯腰去捡相册。相册摊开摔在地上，那张河边合影的页面被摔得歪斜，照片的一角甚至从保护膜里翘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想把照片抚平，指尖却触摸到照片背面似乎有东西。他愣了一下，轻轻将那张照片从相册的插袋里取了出来。
照片背面，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行略显潦草的字，是林暮的笔迹：
“小朝毕业日。愿前路皆坦途。”
日期是那年夏天。
愿前路皆坦途。
林朝盯着那行字，眼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涌起一股酸涩的热意。
前路皆坦途？
他扯动嘴角，想笑，喉咙里却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破碎的气音。
巨大的悲恸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缓慢的、碾碎五脏六腑的钝痛。为照片里那个一无所知、满怀希望的少年，为写下这行祝福时同样一无所知的哥哥，也为现在这个站在泥泞不堪、看不到尽头的荆棘路上的自己。
窗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世界一片混沌喧嚣。
而屋内，他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已然泛黄的照片，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珠，终于冲破了所有阻碍，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砸在照片背面那行美好的祝愿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蓝黑色墨迹。
愿前路皆坦途。
这世上最残忍的，莫过于回顾时，看清当年那份美好祝愿是如何被命运冷笑着一寸寸撕碎的过程。
作者有话说：
宝～，最近作业死多死多的，每天就更一章了，有时候都拿不到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