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痛

那通电话带来的尖锐羞辱感,像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更深、更绵长的钝痛。它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了更深处,成为一种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磨损着神经。

林朝变得更加沉默。数据录入的工作仍在继续,键盘的嗒嗒声依旧每天响起,但他敲击的动作变得更加机械,眼神也更加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躯壳在重复单调的运动。

他不再主动提出帮忙做家务,甚至对林暮放在手边的水杯也视而不见。他又缩回了一层更厚、更冰冷的壳里,这一次,并非全然因为自怜,更多是一种深深的倦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针对自身的厌弃。

林暮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没有试图用言语去撬开那层硬壳,只是更加沉默地履行着日常的职责。但他放在林朝手边的温水,温度总是刚好;晚餐的菜色,偶尔会出现林朝小时候偏爱、但长大后很少再提的某道家常小炒;夜里,隔壁房间床板吱呀声响起的时间,似乎比以往更频繁了些。

这是一种无声的角力,一方在沉默地下沉,另一方在沉默地打捞。

这天夜里,雨声又变得急促起来,敲打着窗户,像是某种不安的催促。林朝又一次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

不再是之前那种被追逐、被审判的噩梦,而是一种更虚无、更令人恐慌的梦境。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荒原上,四周空无一物,只有呼啸的风。他大声呼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拼命奔跑,却像是在原地踏步。一种彻骨的孤独和迷失感紧紧攫住他,比任何具体的恐惧更让人窒息。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额头上布满冷汗。黑暗中,只能听到窗外哗哗的雨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那种梦境带来的虚无感和恐慌感,并没有随着醒来而立刻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地盘踞在心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被遗弃在宇宙的尽头。

他需要确认些什么。确认自己还存在着,还被连接着。

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他坐在床沿,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一片寂静。

犹豫了很久,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走向客厅。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摸索着走到沙发边,坐下。仿佛只要待在这个哥哥也存在的空间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就能减轻一分。

他就那么抱着膝盖,蜷在沙发角落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听着雨声,等待着天明,或者等待着别的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主卧室的门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

林朝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林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同样的微光,沉默地看向沙发的方向。他似乎并不惊讶于林朝的存在。

兄弟俩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林暮转身走向厨房。林朝听到打开橱柜的声音,玻璃杯轻微的碰撞声,以及电水壶被拿起又放下的细微声响——他拔掉了电水壶的插头,以免烧水的声音打破夜的寂静。

接着,是冰箱门打开的声音。片刻后,林暮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杯壁外侧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他走到沙发边,将杯子递给林朝。

林朝迟疑地接过。杯子里不是他预想中的温水,而是小半杯冰冷的、乳白色的液体——是冰箱里冰镇的牛奶。冰冷的触感透过玻璃杯瞬间传递到掌心,让他因为噩梦而有些发烫的皮肤微微一激灵。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一些翻涌的恶心和恐慌,那浓郁的奶腥味奇异地带给人一种非常原始的安慰感。

林暮没有坐下,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沙发旁,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大雨。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高大,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绝了窗外那个冰冷喧嚣的世界。

两人一坐一站,在寂静的凌晨时分,共享着这诡异的、冰冷的牛奶,和这片令人不安的宁静。

没有询问“怎么了”,没有安慰“没事了”,甚至没有一个触碰。

但林朝握着那杯冰牛奶,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刺骨的凉意,听着身旁哥哥平稳的呼吸声,梦里那种无边无际的虚无和孤独感,竟然一点点地、缓慢地开始消退。

原来极致的冰冷,有时也能让人确认自身的存在。

原来无需言语的陪伴,本身就能对抗全世界的孤寂。

他将杯子里剩下的牛奶慢慢喝完。冰冷的液体落入胃中,带来一阵轻微的痉挛,却也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更加真实地感受到此刻——凌晨时分,大雨倾盆,他和哥哥在昏暗的客厅里,沉默地站着和坐着。

林暮接过空杯子,转身走回厨房。水流声极其轻微地响了一下,大概是冲洗了杯子。

然后,他走回主卧室门口,在进去之前,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林朝,声音低沉地融在雨声里:

“去睡吧。天快亮了。”

说完,他推门走了进去,门轻轻合上。

林朝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直到四肢都被夜间的凉气浸透。他站起身,赤脚走回自己的房间,重新躺回床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噩梦。

窗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

但那钝重的、磨人的疼痛,似乎因为那半杯冰牛奶和沉默的陪伴,而稍微松动了一丝缝隙。

尽管前路依旧迷茫,黑夜依旧漫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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