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痕
录入工作的新鲜感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感,很快就在日复一日的枯燥重复中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虚无感。
工作内容毫无技术含量,更像是一种对注意力和耐心的机械消耗。报酬按条计算,低廉得让人绝望,即便拼尽全力,一天下来所得也不过勉强覆盖一顿像样的外卖。这与林朝过去所从事的、需要大量脑力思考和创造性解决问题的项目工作,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种落差感,像潜伏的暗流,时不时涌上来,呛得他呼吸困难。他有时会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原始数据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一步。那些曾经熟悉的专业术语、复杂的模型、充满挑战的讨论,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一个褪了色的梦。
手指在键盘上移动,敲下的却是与梦想和抱负毫无关系的、冰冷陌生的字符。这种剥离感,比身体的疲劳更让人难以承受。
这天下午,他正在核对一批特别混乱的手写数据,字迹潦草难辨,辨认起来极其耗费眼神和精神。连续工作了两个多小时,眼睛干涩刺痛,太阳穴也开始突突地跳着疼。
就在这时,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不是短信,是来电铃声。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心脏下意识地一缩。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已经不再打电话给他了。推销?诈骗?还是……
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号码,手指僵硬,迟迟没有按下接听键。铃声固执地响着,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也搅动了他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脆弱的平静。
最终,在铃声即将挂断的前一刻,他深吸一口气,滑动接听,将手机放到耳边,声音带着迟疑和戒备:“……喂?”
“请问是林朝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公事公办的年轻男声。
“……我是。您哪位?”林朝的心提了起来。
“我这边是‘创思’科技有限公司人事部。”对方语速很快,“我们在人才库看到您早先的简历,注意到您有参与大型数据分析项目的经验,我们目前有一个短期项目顾问的岗位,不知您是否还有兴趣了解?”
“创思科技”?林朝快速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大概是一家中小型公司。但“项目顾问”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被紧紧锁住的盒子。
兴趣?他怎么可能没有兴趣!那才是他本该驰骋的领域!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他握紧了手机,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是的,我有兴趣!请问具体是什么项目?需要哪方面的……”
他的话还没问完,就被对方礼貌却冷淡地打断了:“好的,林先生。因为看到您简历显示近期有一段空窗期,按照公司流程,需要先跟您简单确认几个问题,希望您不要介意。”
空窗期。这个词像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热情。
“……您问。”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请问您从上一家公司离职的具体原因是什么呢?”对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朝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离职原因?他能说什么?说那些莫须有的流言?说那场迟迟没有结论的调查?说他是如何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逼到了绝境?
“是……一些个人发展原因。”他艰难地吐出早已准备好的、苍白无力的标准答案。
“哦,这样。”对方不置可否,接着问,“那关于您之前负责的那个‘曙光’项目,我们注意到后期有一些……嗯,不同的声音。想了解一下,您个人如何看待项目执行过程中可能存在的风险管控问题?”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最疼的伤口。
不同的声音?风险管控?
血液瞬间冷了下去。对方根本不是真的想招人。他们只是看到了他的简历,看到了那段不光彩的“空窗期”,看到了那个备受争议的项目名字,于是抱着一种猎奇或者审视的心态,打来电话“核实”情况,或许只是为了满足某种恶意的窥探欲,或者为公司的人事流程积累一个“已沟通”的记录。
羞辱感排山倒海般地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对方后面又公式化地说了些什么“会后续评估”、“保持联系”之类的屁话。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电话挂断了。
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掉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林朝僵在原地,身体冰冷,只有被羞辱灼伤的脸颊还在发烫。电脑屏幕上那些混乱的数据符号扭曲着,跳跃着,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
刚刚燃起的那一星半点希望,不仅瞬间熄灭,还残忍地将他重新推回冰冷的现实。他以为自己在尝试爬出深渊,却忘了深渊之外的人,可能正拿着探照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狼狈。
他甚至比不上那些按条计费的数据。那些数据至少是明码标价,赤裸而直接。而刚才那通电话,却披着“机会”的外衣,行着凌迟之实。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猛地站起身,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火烧火燎的耻辱感和愤怒。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别的什么。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双眼通红,头发湿漉,表情扭曲,像个失败的可怜虫。
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林暮回来了。
林朝迅速用毛巾擦干脸,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呼吸和颤抖的手指。他不能让他哥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他走出卫生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林暮手里拎着超市的购物袋,正在换鞋。他抬眼看了林朝一眼,目光在他还有些湿漉的额发和过于紧绷的脸上停顿了一秒。
“眼睛不舒服?”他问,语气平常。卫生间的水声显然被他听到了。
“……嗯,有点酸。”林朝含糊地应道,避开他的目光,快步走回书桌旁,像是要立刻重新投入工作,以证明自己一切正常。
林暮没再说什么,拎着袋子走进厨房。
厨房里传来塑料袋窸窣的声响,然后是冰箱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林朝坐在书桌前,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一个字符也敲不下去。刚才那通电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像针一样扎着他。
他以为自己在慢慢变好,原来只是错觉。旧日的伤痕从未愈合,只需轻轻一戳,就能再次血流如注。
窗外的天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