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火
数据录入的工作枯燥得像是在用针尖挖掘隧道。眼睛长时间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字符,很快就开始酸涩发胀。颈椎和肩膀也因为保持一个姿势而变得僵硬酸痛。
林朝做得很慢,极其谨慎,每录完几条就要回头检查一遍,生怕出错。那微薄的计件工资,经不起任何返工的扣除。效率低下带来的焦灼感和身体的不适交织在一起,像细小的虫子啃噬着他的耐心。
但他没有停下。
键盘的嗒嗒声成了屋子里新的背景音,取代了之前电视的喧哗或绝对的寂静。这声音并不悦耳,却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进行中的努力意味。
林暮依旧沉默地打理着家务,准备三餐。他会在经过书桌时,看似无意地放下一杯水,或者一个洗好的苹果。他从不探头去看屏幕,也不询问进度,只是在那天晚上林朝因为眼睛酸痛而不得不暂时停下揉按睛明穴时,将客厅的顶灯换成了一个更亮些的灯泡,又把一盏闲置的台灯拿过来,插在书桌角落。
柔和而充足的光线洒在键盘和纸张上,减轻了眼睛的负担。
林朝看着那盏亮起的台灯,喉咙动了动,低声道:“谢谢。”
“刚好找出来了。”林暮语气平淡,转身去阳台收衣服。
日子就在这种单调的敲击声和一如既往的沉默中又滑过去几天。林朝逐渐适应了这种工作的节奏,速度稍微提升了一些,虽然依旧算不上快。他学会了每隔一小时就强迫自己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和肩膀。
报酬是在第三天傍晚通过一个第三方平台结算的。数额很小,小到甚至有些可笑。但当手机提示音响起,显示那一小笔钱已到账时,林朝的心脏还是猛地跳了一下。
他盯着屏幕上那串数字,看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林暮身边。
林暮正在切土豆丝,刀工均匀利落。
“哥。”林朝的声音有些发干。
林暮停下刀,侧头看他。
林朝把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上面显示着那条入账通知,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窘迫和一丝微弱自豪的情绪:“……今天赚的。”
那点钱,甚至不够买林暮手里那把品质好点的菜刀。
林暮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又回到林朝脸上。他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评价的神色,只是很平常地点了下头:“嗯。想吃什么?晚上可以加个菜。”
没有说“真不错”,也没有说“太少了”,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其纳入日常生活的规划里,仿佛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这种平常的态度,像一块柔软的布,接住了林朝那点小心翼翼捧出来的、微不足道的成果,没有让它摔碎在地上。
林朝愣了一下,随即那股窘迫感奇异地消散了不少。他收回手机,想了想,说:“……糖醋排骨?”那是他小时候很喜欢,但家里不常做的菜。
“好。”林暮应下,转身打开冰箱查看食材,“排骨有。醋好像不多了,我一会儿下去买。”
“我去吧。”林朝立刻说。
林暮从冰箱门后看他一眼:“认得牌子?”
“认得。”林朝点头。他记得家里常用的是那种褐色标签的陈醋。
“钱在鞋柜上面的小筐里。”林暮没有坚持,继续处理手里的土豆。
林朝走到玄关,从那个放零钱和钥匙的藤编小筐里拿了几张纸币。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纸张时,他忽然想起笔记本上那些计算开销的数字,心头又是一紧。他仔细数了数,拿了刚好够买一瓶醋和可能找零的钱,将剩下的整齐放回原处。
下楼,走进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风铃叮当响起。他径直走向调味品货架,找到了那个牌子的陈醋,确认了价格,然后走到收银台。
这次他没有紧张,也没有回避店员的目光。付钱,找零,接过装醋的塑料袋。整个过程简单、迅速、寻常。
走出便利店,傍晚的风带着雨后的凉意吹在脸上。他拎着那瓶醋,看着手里找回来的几枚硬币,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现出来——一种混合着渺小和实在的感觉。
这点钱是他赚的。虽然少,但它确实变成了手里这瓶醋,将会变成晚上餐桌上的一道糖醋排骨。
他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天空依旧阴沉,但云层似乎透出一点点夕阳挣扎后的暖色余光,短暂地涂抹在高层建筑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破碎的金色。
回到家里,厨房已经飘出米饭的香气和炒菜的油烟味。他把醋递给林暮。
林暮接过去,拆开包装,倒了一些进正在调制的糖醋汁里。酸甜的气息瞬间被热力激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晚饭时,那盘糖醋排骨色泽红亮,香气诱人。林朝多吃了一小碗饭。
他知道这点微薄的收入改变不了什么大局。沉重的压力依旧像巨石压在心口,外界的阴云并未散去,前路依旧迷茫。
但此刻,这一点点自己挣来的、变成了具体食物的钱,这一点点被哥哥平静接纳的付出,像漆黑深夜里一只萤火虫发出的微光。
光芒虽弱,却真切地照亮了脚下的一小寸地方,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完全无能为力。
哪怕只能照亮一寸,也足以让人在漫长的黑夜中,继续摸索着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