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触须
自那日后，林朝身上发生了一些极其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变化。
他依旧沉默，依旧会在沙发里一坐半天，眼神放空。但那种彻底的、放弃般的死寂感减弱了。他的身体里似乎绷起了一根极细的弦，一种试图重新连接外部世界的、笨拙而迟疑的努力，像受伤的蜗牛，小心翼翼地探出触须。
他开始更留意林暮的举动。
当林暮准备做饭时，他会提前走到厨房门口，低声问一句：“要……摘菜吗？”或者“米……够吗？”
当林暮拖地时，他会默默地站起身，将椅子挪开，等拖完后再挪回去。
他甚至尝试着在自己喝完水后，顺手将林暮的杯子也添满。虽然有一次因为走神，水溢出来洒了一桌，他手忙脚乱地找抹布，耳根通红，显得更加狼狈。
林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从不言谢，也从不阻止。他只是在那次水洒了的时候，平静地递过去一块干抹布，然后继续看手里的书，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这种不动声色的接纳，反而让林朝那点笨拙的努力，得以保留下来，没有在尴尬中迅速缩回壳里。
经济上的压力，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林朝的心上。他知道自己暂时无法找到正式工作，那些带问号的兼职机会也渺茫得可怜。但他不能再这样眼睁睁看着哥哥独自承担一切。
一天下午，林暮出门后，林朝在屋里踱步了很久，最终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手机。他避开所有可能存着熟人号码的联系人列表，手指有些发抖地打开了本地的生活资讯APP。
他的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招工信息上快速扫过：餐厅服务员、外卖骑手、快递分拣、超市理货……要求都不高，但都需要与人打交道，需要体力，需要快速的反应。每一条都像是在提醒他与这个正常运转的世界之间的鸿沟。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一种熟悉的、想要退缩的冲动涌上来。他几乎要关掉手机。
但脑海里闪过笔记本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潦草的问号。
他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翻。手指滑动得很快，几乎看不清具体内容。终于，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条信息跳入眼帘：
“求助：急需一名临时数据录入员，工作简单，只需电脑操作，可在家完成，按量计费，结款快。要求细心，有耐心。联系方式：……”
“在家完成”。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微小的缝隙，透进一丝光。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了那条信息，仔细看了要求和留下的电话号码。工作要求确实很简单，就是将一些手写表格的信息录入到电子模板里，按录入的有效条数结算费用，单价低得可怜。
但对此刻的林朝来说，这像是一根稻草。
他盯着那个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犹豫了很久。他害怕被询问，害怕对方知道他的情况后拒绝，甚至害怕只是听到陌生人的声音。
最终，他选择了发送短信。他斟酌着用词，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可靠：“您好，看到您发布的数据录入兼职信息，我对电脑操作熟练，做事细心，请问还需要人吗？”
短信发送成功。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大事，脱力般靠在墙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等待着未知的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天色渐暗。手机一直沉默着。
就在他几乎以为不会有回音，失望和自嘲的情绪开始蔓延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一条新短信。
他猛地站直身体，急切地点开。
“还需要。先把这份样本录完发我看看速度和准确率。附件是样本文件和模板要求。合格的话，今晚就可以开始传一部分数据给你。怎么称呼？”
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问题，直接而高效。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林朝松了口气。
他立刻回复：“姓林。好的，我马上做。”
他几乎是冲到书桌前，打开那台有些年头的笔记本电脑。等待开机的几十秒显得无比漫长。他登录邮箱，下载附件，按照要求开始操作。
样本数据不多，但他做得极其认真，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字符都反复核对，生怕出一点差错。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四十分钟后，他将做好的样本文件发送了回去，附言：“已完成，请查收。”
这一次，对方很快回了信：“可以。准确率没问题，速度稍慢，但能接受。现在开始做吗？第一批数据发你邮箱了。”
成了。
林朝看着屏幕上的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欣喜，更像是一种高度紧张后的虚脱。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回复：“好的，现在开始。”
他点开新收到的数据包，开始了枯燥的录入工作。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他敲击键盘的嗒嗒声，以及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来的雨声。
当林暮用钥匙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林朝坐在书桌前，背脊挺得有些过于笔直，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移动着。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林暮的脚步在玄关处顿住了，没有立刻进来。
林朝听到了开门声，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一瞬，却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回来了？我……接了点活，录数据。”
林暮沉默地换好鞋，走进来，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他没有走到书桌旁去看，也没有问细节，只是看了一眼弟弟紧绷的侧影，然后走向厨房。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如常，“晚上想喝粥吗？”
“……好。”林朝的手指重新开始移动，速度却比刚才慢了一些，耳根微微泛红。
厨房里传来淘米洗锅的声响，与书房敲击键盘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屋内的冷清和滞重。
林朝看着屏幕上不断增多的录入条数，那微薄的、按条计费的报酬，或许连一天的电费菜钱都不够。
但这微不足道的、笨拙的触须，第一次，成功地触碰到了外部世界，并带回来了一点点东西。
哪怕只是一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