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灵台方寸，宿业轮回
斩仙台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过往镜”中流淌的光影，以及孙悟空周身那越来越压抑、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磅礴妖气，在无声地撕扯着每一个仙神的神经。
镜中景象，并非虚幻。
那瀑布轰鸣，水汽氤氲的斜月三星洞后山，是深深烙印在我灵魂深处的印记，是我十年苦修中唯一能感受到一丝温暖的梦乡。此刻，却被这面冰冷的镜子，赤裸裸地展现在三界大能面前。
我看到镜中那个尚显稚嫩的自己——一只懵懂的小猴，围着那时同样年轻气盛、还未闯下“齐天大圣”名号的猴王师兄嬉闹。师兄会不耐其烦地教我辨认灵草，会在我被其他精怪欺负时，龇着牙挥舞着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树枝，将对方打得抱头鼠窜。而师傅菩提祖师，总会适时出现，或是轻斥师兄莫要惹是生非，或是抚着我的头顶，眼中带着我看不懂的深邃与复杂。
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过往镜强行拼凑、清晰呈现。原来，那份对斜月三星洞莫名的归属感，对菩提祖师不由自主的孺慕之情，并非仅仅源于十年的授艺之恩，而是源自更久远的前世羁绊！
我是他的师弟……我竟是那无法无天的齐天大圣、如今尊为斗战胜佛的孙悟空的师弟！
这个认知，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本已麻木的心神之上。复仇的执念支撑我走到现在，我本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对抗整个世界的黑暗，却从未想过，我那早已遗忘的前世，竟有如此惊人的跟脚。
“师……兄？”
我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这两个字重若千钧，带着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微弱的期盼。是期盼这突如其来的靠山能救我于必死之局？还是期盼这孤绝的复仇路上，终于不再是孑然一身？
孙悟空没有回答我。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能焚山煮海、洞彻幽冥的火眼金睛，第一次真正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皮肉，直刺灵魂深处，审视我那被血海深仇浸透的每一寸神魂。
他脸上的嬉笑怒骂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对往昔岁月的追忆，有对师弟惨死的痛心（镜中景象已显示我前世早夭），更有一种被触犯逆鳞后，即将爆发的、压抑到极致的狂怒！
“告诉我，”孙悟空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如同闷雷滚过凌霄宝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震得周围天兵天将手中的兵器嗡嗡作响，“是谁，逼得你走到斩仙台这一步？是谁，敢动我斜月三星洞的门人？！”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咆哮而出！
轰——！
狂暴无匹的妖气如同实质的海啸，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金色的佛光与赤红的妖焰在他身上交织缠绕，那件象征着佛陀果位的袈裟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脚下的祥云瞬间被震散，恐怖的气息让高坐九天的玉帝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后仰，眉头紧锁。
灵吉菩萨脸色煞白，强自镇定，高呼佛号：“阿弥陀佛！斗战胜佛，切莫动无名之火！此子罪孽深重，乃是事实！岂可因私废公……”
“放你娘的狗屁！”
孙悟空毫不客气地打断，金箍棒遥指灵吉菩萨，棒身符文流转，杀意凛然：“私？公？俺老孙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俺只知道，他是俺师弟！是菩提老祖座下的弟子！你们说他屠戮僧众，罪该万死？好！那俺老孙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玉帝、灵吉菩萨，以及台下万千仙神，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我师弟的命，我保了！”
“谁若不服，尽管上来，问问俺老孙手中的金箍棒答不答应！”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是公然对抗天条，藐视天庭与佛门的威严！
玉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深知孙悟空的脾性，更清楚这位“斗战胜佛”一旦真正发起疯来，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旧事，尚且历历在目。
“悟空，”玉帝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试图压制局面，“你既已成佛，当明因果，知善恶。陈玄所犯之罪，证据确凿，三界共睹。你如此维护，置天条法度于何地？置灵山佛颜于何顾？”
“因果？善恶？”孙悟空嗤笑一声，棍尖转而指向被缚在斩仙台上的我，“玉帝老儿，你只看见他今日杀人，可曾用你那昊天镜照一照，他为何杀人？！我师弟前世早夭，今生投胎为人，本该安稳一生！是何人灭他满门，逼得他踏上这条绝路？！这背后的因果，你们查清了吗？！这其中的善恶，你们断明白了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得众仙哑口无言。
是啊，过往镜只照出了陈玄与孙悟空的师门渊源，却并未追溯陈玄此生复仇的根源——陈家满门被屠的惨案！若真如孙悟空所言，此事背后另有隐情，那今日这斩仙台，斩的恐怕就不止是一个“罪人”那么简单了！
灵吉菩萨急声道：“纵然有因，亦不能成为他滥杀无辜的理由！灵山脚下，佛光普照之地，岂容……”
“闭嘴！”
孙悟空猛地扭头，火眼金睛死死盯住灵吉菩萨，煞气冲天：“灵吉！你口口声声佛门清净，僧众无辜？俺老孙且问你，十年前，人间界南赡部洲，陈家庄七十三口灭门惨案，行凶者皆作僧人打扮，此事你可知道？！那些‘高僧’，又是否与你西天灵山有关？！”
此言一出，灵吉菩萨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嘴唇嗫嚅着，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凌霄殿上，一片哗然！
孙悟空的这番话，无异于将一盆污水直接泼向了西天灵山！若陈家惨案真与灵山僧人有关，那陈玄的复仇，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不再是简单的邪魔作乱，而是一场牵扯佛门清誉、甚至可能动摇三界格局的巨大风波！
局面，瞬间从对一个小小“罪仙”的审判，转向了深不可测的漩涡。
我被锁链禁锢在斩仙台上，听着师兄为我发出的雷霆之怒，看着满殿仙佛变幻的脸色，心中百感交集。仇恨的火焰依旧在燃烧，却仿佛注入了一丝别样的东西。是委屈？是酸楚？还是……一种久违的、被人庇护的感觉？
我知道，从孙悟空承认我是他师弟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以及这场复仇的走向，已经彻底改变。
斩仙台，不再是终点，而是风暴的真正起点。
玉帝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他看了看杀气腾腾的孙悟空，又看了看面色铁青的灵吉菩萨，最后，目光落在我这个风暴中心的“罪人”身上。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事，确有蹊跷。”
“暂缓行刑。将罪仙陈玄押入天牢最底层，严加看管！”
“着司法天神会同千里眼、顺风耳，彻查十年前陈家庄惨案，以及灵山脚下僧众被杀一案前后所有因果！”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再提行刑之事！”
旨意一下，众仙神色各异，但无人敢再出言反对。孙悟空的强势介入，以及案件背后可能牵扯的惊人内幕，让玉帝不得不选择更为稳妥的处理方式。
天兵上前，将贯穿我身体的锁链一根根取下，沉重的镣铐代替了陨铁锁链。在被押下斩仙台的那一刻，我回头望去。
孙悟空依旧站在那里，金箍棒扛在肩头，身影挺拔如山。他看着我，目光复杂，最终却对我微微点了点头。
那眼神仿佛在说：师弟，有我在。
寒风依旧凛冽，但我知道，我暂时不用死了。而这场由我掀起的血雨腥风，才刚刚开始席卷天庭，乃至整个三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