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裂痕
“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哥!”
橘子树在风中剧烈摇晃,像我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可当那个雨夜,他浑身湿透地找到我时。
所有的争吵都在颤抖的拥抱中化为无声的泪水。
原来恨与爱,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夜色,像泼翻的浓墨,沉沉地压了下来。窗外的风开始变得急促,带着哨音,掠过屋檐,预示着山雨欲来。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将父子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争吵更令人窒息的寂静,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气味,那是从墙角那堆逐渐萎缩的金色果实上散发出来的。
父亲坐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佝偻着背,手里的卷烟明明灭灭,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那堆橘子,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惜,有茫然,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橘子的神话破灭了,连同那虚幻的希望,一起烂在了这个家里。他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亢奋地谈论未来,也不再严厉地追问许磊的成绩,只是沉默,一种巨石般压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默。
许磊坐在离父亲最远的矮凳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凳子的边缘。父亲的沉默,比之前的打骂更让他心慌。那是一种抽离,一种放弃的征兆。他能感觉到这个家正在失去最后的支撑,向着不可知的深渊滑去。他偷偷抬眼去看许昊,哥哥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身影挺拔,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随时会断裂。
“哥。”许磊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我……我想出去一趟。”
许昊没有回头,声音冷硬:“去哪?”
“就……就找同学问个作业。”许磊编了个拙劣的理由,手指抠得更用力了。
“作业?”许昊终于转过身,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哪个同学?王胖,还是李强?或者,是那个给你烟抽的‘朋友’?”
许磊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许昊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停在许磊面前,居高临下,“我闻到你身上的烟味了,不止一次。还有,你书包里藏的是什么?真当我不知道?”
压抑的火山,终于找到了爆发的裂口。许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腾地站起来,矮凳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倒地。积攒多日的委屈、恐惧、对未来的茫然,还有被当众揭穿的羞愤,瞬间冲垮了他脆弱的防线。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他吼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你除了会管我,还会干什么!爸不管我了,你倒来劲了!你凭什么管我?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哥!”许昊的声音也陡然拔高,额角青筋暴起,“就凭我不能看着你学坏!看着你毁了自己!”
“我毁我自己?那也比待在这个家里强!”许磊口不择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个家还有什么?烂掉的橘子?还是这个……”他指向沉默的父亲,手指颤抖着,终究没敢说出更伤人的话,但那份绝望的指控,已经明明白白。
父亲依旧坐在藤椅上,只是拿烟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他依旧没说话,仿佛儿子的争吵,发生在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许磊!”许昊暴喝一声,一把揪住许磊的衣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一丝被刺痛了的惊惶。弟弟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也是最无力的地方。
许磊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却倔强地昂着头,泪水和愤怒交织在年轻的脸庞上:“打啊!你打啊!就像爸以前打你一样!你除了会这个,还会什么!你跟他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许昊所有的理智。区别?他拼命地想和这个家令人窒息的传统割裂,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弟弟,到头来,在弟弟眼里,他竟然和那个他曾怨恨的父亲毫无二致?巨大的荒谬感和挫败感将他淹没。他扬起了手,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怎么也落不下去。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跟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拍打着窗户,噼啪作响。那棵伫立在院子里的橘子树,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摇晃,枝叶乱舞,像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灵魂。
许磊趁着许昊愣神的瞬间,猛地挣脱开来,转身发疯似的冲向大门。
“许磊!你给我回来!”许昊反应过来,厉声喝道。
回答他的,是重重摔上的门板,以及门外瞬间被风雨吞没的脚步声。
许昊想追出去,脚步却像灌了铅。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许昊的脚底蔓延至全身。他不再犹豫,拉开门,一头扎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雨,冰冷刺骨,砸在脸上生疼。风嚎叫着,几乎要将人掀翻。夜黑得如同锅底,只有偶尔的闪电,能照亮一瞬间的天地,显现出树木狂舞的狰狞影子。许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中又急又悔。他沿着泥泞的村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大声呼喊着弟弟的名字,声音却被风雨撕扯得粉碎。
他会去哪儿?王胖家?李强家?还是镇上那个乌烟瘴棋牌室?或者,更糟的地方?许昊不敢细想,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弟弟正在滑向一个他无法掌控、甚至无法理解的深渊,而他,可能正是推了一把的人。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冲刷着他混乱的思绪。他想起小时候,许磊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摔倒了,会哭着喊“哥哥”;被欺负了,会躲到他身后。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从父亲把全部期望压在他身上开始?是从他埋头苦读无暇他顾开始?还是从那些橘子带来又带走的虚妄开始?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这个弟弟。
镇上的网吧和棋牌室都找遍了,没有许磊的影子。许昊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心中的绝望一点点加深。最后,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跑向了村后那座废弃的砖窑。那是他们小时候的秘密基地,受了委屈,或者闯了祸怕挨打时,总会躲到那里。
砖窑塌了半边的顶,里面更是阴暗潮湿,弥漫着泥土和霉菌的气味。一道闪电划过,许昊隐约看到窑洞最深处,蜷缩着一个黑影。
“磊磊?”许昊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那黑影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但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在风雨的间歇里,隐约传了过来。
许昊的心猛地一揪,快步走了过去。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光,他看清了。许磊抱着膝盖,坐在一堆碎砖头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单薄的身体在寒冷和哭泣中不停地发抖,浑身早已湿透,头发黏在额头上,狼狈不堪。
看到哥哥进来,许磊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抬起泪水和雨水糊满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恐惧,还有一丝残留的倔强。
许昊所有的怒火,在见到弟弟这副模样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和自责。他停下脚步,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站在那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兄弟俩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着,耳边只有窑洞外哗啦啦的雨声,和彼此粗重的喘息。
许久,许昊才缓缓走上前,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他在许磊面前蹲下身子,视线与他齐平。他伸出手,想去碰碰弟弟冰冷的脸颊,或者那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却有些笨拙和迟疑。
许磊看着他靠近,身体绷紧,但没有再躲闪。
“冷吗?”许昊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许磊咬着嘴唇,不吭声,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许昊不再说话,他脱下自己同样湿透、但或许还残留着一丝体温的外套,试图披在弟弟身上。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两人意料的动作——他伸出双臂,将这个浑身冰冷、瑟瑟发抖的弟弟,紧紧地、用力地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生疏而僵硬,甚至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力道。许磊起初僵硬地抵抗了一下,但哥哥胸膛传来的、尽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暖,还有那强装镇定却依旧泄露了慌乱的心跳声,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坚持。
“哥……”他呜咽着喊了一声,所有的委屈、害怕、后悔,决堤而出。他再也控制不住,反手死死抱住许昊,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像个走丢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废弃的砖窑里回荡,混合着雨声,凄楚而又带着一种宣泄后的解脱。
许昊紧紧抱着弟弟,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衫。他的眼眶也阵阵发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混着雨水滑落。他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把喉头的哽咽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只是更紧地抱住怀里这个失而复得的、不成熟的、让他操碎了心的弟弟。
恨吗?或许有过。怨吗?肯定不少。但在此刻,所有的争吵、指责、误解,都在这个颤抖而用力的拥抱中,化为了无声的泪水。原来那些尖锐的对抗底下,埋藏着的,始终是割舍不断的血缘与笨拙的关怀。原来恨与爱,从来都是一体两面,像光与影,相生相随,无法真正剥离。
风雨声似乎渐渐小了一些。兄弟俩就这样在破砖窑里相拥着,用体温相互取暖,用沉默抚慰着彼此心上新鲜的裂痕。
不知过了多久,许磊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小声的抽噎。许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低沉而沙哑:“回家吧。”
许磊在他怀里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许昊扶着弟弟站起来,把自己的外套给他裹紧。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砖窑。雨势已经变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乌云似乎散开了一些,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灰蒙蒙的光。
经过院子里那棵橘子树时,兄弟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经过一夜狂风暴雨的摧残,树上仅存的几片叶子也七零八落,地上满是断枝和被打落的、已经开始腐烂的果实,显得无比狼藉和凄凉。那曾经象征希望和财富的金色,彻底被泥泞和衰败吞噬。
许磊看着橘子树,眼神黯淡,低声说:“都烂光了。”
许昊也看着那棵树,沉默片刻,然后揽过弟弟的肩膀,带着他继续往屋里走,声音不大,却有一种风雨过后的平静:
“烂了就烂了吧。树还在,根还在,明年还会发芽。”
屋门轻轻关上,将风雨和那棵伤痕累累的橘子树,关在了门外。天,快要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