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橘子树下的爱恋
初秋的阳光,已褪去了盛夏的毒辣,变得温煦而醇厚,像一块融化中的琥珀糖,缓慢地流淌过云城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苏念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走出略显陈旧的长途汽车站时,正是午后两点光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混合着尘土和植物清甜的味道,那是小城特有的气息,慵懒,缓慢,带着一丝时光停滞般的安宁。
车站外,揽客的摩托车司机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热情地招呼着,苏念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那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街景。六年了,自从高中毕业去往遥远的北方上大学,继而留在那座国际大都市工作,她已经整整六年没有回来了。云城变化不小,新的高楼拔地而起,旧的店铺改换了门庭,但骨子里的那份温吞和闲适,却似乎从未改变。
她决定步行回家。家,位于城西的老城区,那里有她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行李箱的轮子在不算平整的水泥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一首单调却安心的伴奏曲。街道两旁,香樟树依旧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偶尔有认识她的老街坊迎面走来,会惊讶地停下脚步,端详她片刻,然后热情地喊道:“是念念吧?哎呀,长成大姑娘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苏念便停下脚步,微笑着寒暄几句。这种久违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亲切问候,让她那颗在都市快节奏生活中变得有些坚硬和疲惫的心,渐渐柔软下来。她这次回来,表面上是休一个长假,调整状态——毕竟,连续三年的高强度工作已经让她身心俱疲,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执意远行的意义。但内心深处,还有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明确承认的原因:她想逃离,逃离那座光鲜亮丽却让人窒息的水泥森林,回到这个能让她真正呼吸的地方,寻找某种遗失已久的东西。
转过一个街角,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她家所在的那片老居民区了。这里的房子大多带着独立的小院,红砖墙爬满了青藤或蔷薇,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或多或少都种着些花草果树。越靠近家门,苏念的心跳竟莫名地加快了一些,一种近乡情怯的微妙情绪悄然滋生。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到自家那条巷子口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视线被斜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院子牢牢吸引。
那是一座和她家结构相似的院子,但似乎比她记忆中的要更整洁、更有生气一些。然而,真正让她心脏骤停的,是院墙内探出的那棵大树。
那是一棵橘子树。
一棵高大、茂盛、枝桠虬结的橘子树。时值初秋,青绿色的橘子已经挂满了枝头,像一颗颗顽皮的翡翠珠子,隐匿在油亮翠绿的叶片之间。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树冠上,给每一片叶子、每一颗果实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就是这棵树。
苏念的呼吸一滞,时光仿佛在瞬间倒流。那些被尘封在记忆深处、带着青涩酸甜味道的往事,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她的心扉。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高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利落地攀上树干,坐在那根最粗壮的枝桠上,笑着朝树下的她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只刚刚摘下的、还带着叶子的橘子。他的笑容,比秋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顾言……”
一个几乎被她遗忘在唇边的名字,无声地滑过她的心间,带着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顾言。住在隔壁的男孩,比她大两岁,是她整个青春期中,最明亮也最隐秘的存在。他们一起在这棵橘子树下长大,分享过无数次的欢笑、秘密,还有那些懵懵懂懂、未曾言明的情愫。
苏念还记得,自己总是那个胆小的、跟在顾言身后的“小尾巴”。顾言爬树摘橘子,她就在树下紧张又期待地仰着头,用裙子下摆做成一个小兜,接住他扔下来的“战利品”。那些橘子,在完全成熟前总是酸涩的,常常酸得她皱起一张小脸,龇牙咧嘴。顾言就会从树上跳下来,揉着她的头发,笑话她是个“小馋猫”,然后又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塞进她嘴里,用甜味驱散那恼人的酸涩。
他们在这棵树下写过作业,分享过偷偷藏起来的漫画书,也曾在繁星满天的夏夜,并排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听着蝉鸣,说着那些关于未来的、不着边际的梦想。顾言说,他以后想当一名植物学家,走遍世界,研究各种奇花异草。而苏念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一直跟在他身后,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后来,顾言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离开了云城。他走的那天,苏念躲在橘子树的后面,哭红了眼睛,却没有勇气出去跟他道别。她记得顾言在院门口站了很久,似乎是在等她,最终却只是深深地望了一眼她家窗户的方向,然后拖着行李箱,消失在了巷子口。
那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变得越来越少。从最初频繁的书信和偶尔昂贵的长途电话,到后来只有节假日的简短问候,再到最后,彻底失去了音讯。苏念也考上了北方的大学,开始了全新的生活。都市的繁华、学业的压力、新的人际关系,渐渐将那段青涩的过往冲刷得模糊不清。她偶尔会想起顾言,想起那棵橘子树,但感觉就像是看一场关于别人的老电影,隔着一层毛玻璃,影像真切,情感却已疏离。
她曾经以为,那些年少时的情怀,早已被时间风化,消失无踪了。
可为什么,仅仅是看到这棵树,她的心还是会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阵阵酸涩而柔软的涟漪?
苏念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棵橘子树,许久没有动弹。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她身边,像一个沉默的注脚。直到一阵微凉的秋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几片早衰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她才猛然回过神。
她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甩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顾言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是否还记得她这个儿时的玩伴,都已是未知之数。或许,这棵橘子树早已换了主人,就像这城市里许多其他事物一样。
她拉起行李箱,准备继续往家走。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似乎瞥见那座院子的二楼窗户后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
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再次抬头望去。
窗户后面空荡荡的,只有米白色的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是错觉吗?
苏念皱了皱眉,心里泛起一丝疑惑。也许是新搬来的住户吧。她不再多想,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向几十米外自己家的院门。
用有些生锈的钥匙打开熟悉的铁门,院子里,母亲早就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念念!可算到了!路上累不累?”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欣喜和心疼,接过她手中的行李,上下打量着,“瘦了,肯定又没好好吃饭。”
看着母亲眼角新添的皱纹和鬓边依稀的白发,苏念鼻尖一酸,所有旅途的疲惫和方才涌起的心绪波澜,都被这熟悉的温暖所取代。她上前抱住母亲,声音有些哽咽:“妈,我回来了。以后天天在家吃你做的饭,肯定能胖回来。”
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的花圃里,月季和菊花正开得热闹。屋里的陈设几乎没变,空气中漂浮着饭菜的香气,那是她魂牵梦绕的家的味道。
放下行李,洗去风尘,坐在熟悉的餐桌前,吃着母亲精心准备的饭菜,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街坊四邻的琐事,苏念感到一种久违的、彻彻底底的放松和安全。那些在大都市里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可以彻底松弛下来。
饭后,帮母亲收拾完碗筷,苏念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妈,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隔壁……那棵橘子树好像长得更茂盛了。”
母亲正在擦桌子,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有些奇怪的表情:“哦,你说顾家啊……是啊,那棵树是长得挺好的。”
苏念的心微微一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顾言……他们家现在还住这儿吗?好像很久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母亲放下抹布,叹了口气:“顾言他爸妈前几年搬去省城跟他姐姐住了,把这老房子空了一阵子。不过……”母亲顿了顿,压低了点声音,“说起来也巧,就在你回来前大概半个月吧,顾言那孩子回来了。”
苏念拿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杯里的水漾起了细微的波纹。她强作镇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他……回来了?是回来探亲吗?”
“好像不是探亲。”母亲摇了摇头,“听隔壁张婶说,他好像是把省城那边的工作辞了,打算回云城长住。具体怎么回事,也不太清楚。那孩子,看着比以前沉默了不少,小时候多活泼啊……”
母亲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苏念已经有些听不进去了。她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字:顾言回来了,长住。
那个曾经占据了她整个青春期的少年,那个她以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身影,竟然就在她决定归来的几乎同一时间,也回到了这座小城。这是巧合吗?还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有惊讶,有茫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还有更多的不安和忐忑。六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他们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们。如今的顾言,是什么样子?而自己,又该如何去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旧日故人”?
她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一角,目光再次投向隔壁那座院子。夕阳的余晖正温柔地笼罩着那棵橘子树,为它披上了一层瑰丽的霞光。青涩的果子在光影中显得朦胧而静谧。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又仿佛一切都已不同。
橘子树还在那里,默默地生长,开花,结果。而树下的故事,似乎并没有随着年少的离别而彻底终结。一场意外的归途,让两条平行的轨迹,再次有了交汇的可能。
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份深藏在橘子树下的、未曾开花结果的爱恋,在经过六年的时光沉淀和各自人生的漂泊洗礼后,是会如同那些未熟的橘子般,只剩下回忆的酸涩,还是能在新的季节里,孕育出不一样的甘甜?
苏念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这个原本只打算用来休憩和逃避的假期,或许会因为某个人的归来,而变得不再平静。
夜色,渐渐笼罩了云城。隔壁的院子亮起了温暖的灯光,那棵橘子树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而深邃,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又像一个巨大问号的投影,投映在苏念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