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染秋手脚麻利地为季疏砚处理了伤口。
胸口那一脚踹得不轻,有些内腑震荡,手臂和后背也被划了几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药粉洒上去时,季疏砚疼得眉头紧蹙,却硬是一声没吭,只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薇韶一直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他们,似乎对这边的治疗过程漠不关心,只有那微微绷紧的肩线和偶尔侧耳倾听的细微动作,泄露了她并非全然无视。
待染秋包扎完毕,低声回禀“殿下,季县丞伤势暂无大碍,但需好生休养”时,沈薇韶才转过身,目光扫过季疏砚苍白却依旧平静的脸,和他身上那件沾满泥污血渍、更显破旧的青衫。
沈薇韶:“能走吗?”
她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季疏砚试着动了动,胸口一阵闷痛,但勉强可以支撑。他点点头:
季疏砚:“多谢殿下援手,微臣可以。”
沈薇韶不再多说,转身便走。
染秋搀扶着季疏砚,跟在她身后。
那几名黑衣侍卫已分成两拨,一拨押着俘虏先行离开,另一拨则护卫在周围,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动静。
他们没有返回城中,而是在芦苇荡边缘找到了一处早已废弃的、半塌的河神庙。
庙宇虽破败,却也能暂避风寒,且位置隐蔽。
侍卫迅速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生起一小堆火。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庙内的阴冷和黑暗,也映亮了每个人的脸。
沈薇韶在铺了干燥稻草的石台边坐下,摘下了兜帽。
火光在她精致的脸庞上跳跃,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让她平日里的骄纵锋利柔和了些许,却更添了一种难以接近的静谧之美。
季疏砚被染秋扶着,在火堆另一侧坐下,与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庙内一时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水流声。
沈薇韶:“说说吧,”
沈薇韶率先开口,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并未看季疏砚,
沈薇韶:“今晚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会查到那里?”
季疏砚定了定神,将如何发现“黑水帮”异常、如何在茶楼留意到疑似淮安卫兵丁同乡的矮壮汉子、如何跟踪至芦苇荡、以及所见所闻,一一详细道来,条理清晰,并无隐瞒。
只是略去了自己差点丧命的凶险,只简单说被暗哨发现,交手不敌。
沈薇韶静静听着,直到他说完,才抬起眼帘,看向他:
沈薇韶:“你胆子不小,单枪匹马就敢追到那种地方。”
季疏砚垂下眼眸:
季疏砚:“微臣职责所在,且机会稍纵即逝,不敢延误。”
沈薇韶:“职责?”
沈薇韶轻哼一声,
沈薇韶:“你那点职责,可不包括把命搭进去。”
她的话听起来依旧是责备,但语气里似乎少了些以往的刻薄,多了点……别的什么。
季疏砚沉默不语。
沈薇韶也不再纠结于此,转而问道:
沈薇韶:“你觉得,那批箱子,就是失踪的漕银?”
季疏砚:“十之八九。”
季疏砚肯定道,
季疏砚:“箱子的样式、尺寸、搬运的声响,都吻合。且对方行事如此鬼祟,在荒僻码头交接,动用江湖帮派力量,显然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沈薇韶微微颔首,这与她手下追踪那辆驴车初步传回的消息相符——驴车最终驶入了城中一家看似普通的货栈,而那货栈的背后东家,经查与“黑水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牵涉到某位在扬州经营多年的致仕官员。
沈薇韶:“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
沈薇韶难得地肯定了一句,虽然语气依旧平淡,
沈薇韶:“‘黑水帮’、货栈、还有那个矮壮汉子……看来这漕银案,不仅官场有人,江湖也有势力掺和,里应外合,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季疏砚心中微动,她这是在……与他分析案情?这种平起平坐、共同探讨的感觉,对他而言十分陌生。
季疏砚:“殿下明察。”
他谨慎地回应。
又是一阵沉默。
夜风从破败的窗棂灌入,带着芦苇和河水的湿冷气息。季疏砚受伤后体虚,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牵扯到胸口伤处,眉头又是一蹙。
沈薇韶的目光扫过他因忍痛而更显苍白的脸,和他身上单薄的、沾着泥污血渍的衣衫。
她忽然觉得,这副样子,比起他平日里那副清冷平静、油盐不进的模样,似乎……顺眼了一些?至少,看起来像个有血有肉、会受伤会痛的人,而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沈薇韶:“染秋,”
她忽然开口,
沈薇韶:“把本宫那件备用的大氅给他。”
染秋愣了一下,连忙应声,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件玄色狐皮大氅,质地柔软厚实,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季疏砚也是一怔,连忙推辞:
季疏砚:“殿下,此物贵重,微臣身上污秽,恐有玷污……”
沈薇韶:“让你披就披上!”
沈薇韶不耐地打断他,凤眸一横,
沈薇韶:“难道要本宫看着你在这里冻死,或者伤口受寒加重,耽误查案吗?”
她总是能找到最理直气壮、也最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季疏砚哑然,只得在染秋的帮助下,将那件还带着淡淡清冽香气的大氅披在身上。
瞬间,温暖的狐毛隔绝了寒意,那香气似乎也驱散了些许疼痛和疲惫。
季疏砚:“多谢殿下。”
他低声道,声音有些干涩。
沈薇韶别开脸,重新看向火堆,仿佛刚才那只是随手之举,不值一提。
但跳跃的火光,却映照出她耳根处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庙内再次安静下来,气氛却似乎与之前不同了。少了几分对峙的紧张,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微妙。
季疏砚裹着温暖的大氅,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受着胸口阵阵闷痛,思绪却有些飘远。
今夜种种,太过离奇。公主的突然出现与援救,她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她此刻略显别扭的“关怀”……这一切,都与他过去两年间所认知的那个骄纵任性、视他如草芥的昭阳公主,有着微妙的不同。
是她变了?还是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而沈薇韶,看似专注地盯着火堆,心中亦不平静。
她为何要亲自带人跟来?真的是怕线索断掉吗?或许是的。
但当她看到那匕首刺向他后心时,那一瞬间心脏骤停的惊悸,又该如何解释?当她下令救人,看到他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却依旧强撑镇定的样子时,那股莫名的烦躁与……揪心,又是什么?
她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更讨厌的是,这情绪似乎总是因这个叫季疏砚的人而起。
沈薇韶:“季疏砚,”
她忽然出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寂静的庙宇中显得格外清晰。
季疏砚:“微臣在。”
沈薇韶:“两年前……”
沈薇韶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依旧没有看他,
沈薇韶:“那一巴掌,是本宫……冲动了。”
这话说得极其艰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骄傲如她,生平第一次向人低头,对象还是这个她曾经极度轻视羞辱过的人。
季疏砚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她。
火光下,她的侧脸轮廓优美,却绷得紧紧的,下颌线条显得格外倔强。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下,听到她的……道歉?虽然这道歉听起来更像是“承认冲动”。
心湖之中,仿佛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两年来的心结,那份隐忍的屈辱与失望,在这一刻,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薇韶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应,甚至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时,才听到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
季疏砚:“殿下言重了。往事已矣,微臣……早已不在意。”
他说“早已不在意”,是真的放下了?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疏离?
沈薇韶不知道。
她只觉得胸口堵着的那口气,似乎松了一些,却又仿佛被别的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让她有些无措。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庙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庙内,火光摇曳,映照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
一件大氅,一句近乎道歉的话语,如同两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扩散,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的质地。
危险尚未解除,案情依旧迷离。
但在这个破败的河神庙里,某种冰冻了许久的关系,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名为“理解”或“缓和”的微光。而情感的幼苗,或许就在这危机过后的静谧与微妙互动中,开始悄然扎根。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