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事
季疏砚追查“顺风号”和调阅淮安卫兵丁档案接连受阻,让他更加确信此案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控。
他并未气馁,反而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可能被忽略的环节——漕银出库时的守卫与库吏。
这一查,果然发现了蹊跷。
据户部派驻扬州银库的记载,那批漕银出库前一夜,银库外围曾有短暂的“走水”(失火)警报,虽然火势很快被扑灭,未造成损失,但当时值守的部分兵丁和库吏曾短暂离岗前往查看。
而事后核对银箱封条与数量的,正是当夜值守的一名老库吏和淮安卫的一名小旗官。
季疏砚立刻请求提审这两人。
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那名老库吏三日前“突发急病,暴毙家中”;而淮安卫的那名小旗官,则在一次“例行巡查”中,“不慎坠马”,重伤昏迷,至今未醒。
线索再次中断,且断得如此“干净利落”,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狠辣。
季疏砚站在府衙廊下,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水,脸色凝重如铁。
对手的反应速度和处理“麻烦”的手段,远超他的预期。这不仅仅是一桩贪腐案,更像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季县丞。”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季疏砚回头,只见周文敏领着一位面生的中年文士走了过来。
那文士穿着普通的褐色直缀,面容清癯,目光却炯炯有神。
周文敏:“砚知,这位是宋先生,是我舅父的同窗,曾任刑部主事,后因故致仕,如今在扬州隐居,于刑名侦缉一道,颇有心得。”
周文敏介绍道,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周文敏:“我将你遇到的难处与宋先生说了说,先生愿意见你一面。”
季疏砚心中一动,连忙躬身行礼:
季疏砚:“晚生季疏砚,见过宋先生。案情胶着,正苦无头绪,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宋先生捋了捋短须,示意季疏砚不必多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
“季县丞的执着,老夫略有耳闻。此案看似线索不断,实则如坠五里雾中,每每触及关键,便被人抢先一步掐断,是也不是?”
季疏砚:“先生明鉴。”
“对手如此缜密狠辣,非寻常蠹吏所能为。其目的,恐怕也不仅仅是吞没一笔饷银那么简单。”
宋先生目光深远,“老夫在刑部多年,见过类似手笔。这般行事,往往背后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支撑,且所求甚大。你如今追查,已触动其神经,须万分小心。”
季疏砚:“晚生明白。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真相未明,不敢退缩。”
宋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低声道:
“明面上的线索既断,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急于抹除的,往往就是最关键的。那名‘暴毙’的库吏,家中可曾仔细搜检?‘坠马’的小旗官,坠马之地可有异常?还有,那批银两若真被调包,二十万两之巨,绝非小数,他们要运走、藏匿、销赃,必留下痕迹。陆路关卡严密,水路……或许是个方向。扬州水路四通八达,但有些私下里的‘暗流’,不在官府的掌控之中。”
暗流?私运渠道?
季疏砚豁然开朗!
是了,他一直局限于官方记录和明面调查,却忽略了那些隐藏在繁华之下的灰色地带!二十万两银子,想悄无声息地运走,官船漕运是不可能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利用私盐贩子、江湖帮派掌握的隐秘水路或陆路!
季疏砚:“多谢先生指点!”
季疏砚深深一揖。
宋先生摆摆手:“老夫只是提供个思路。季县丞,此案水深,你势单力薄,还需……寻一有力臂助,方有破局之望。”
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府衙深处,又看了看周文敏,不再多言,转身飘然而去。
有力臂助?季疏砚心中微动。在这扬州地界,谁能给他提供这样的臂助?赵文奎?他自保尚且不暇。太子?远在京城。那么……
一个高傲、骄纵、却手握权柄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脑海。
昭阳公主,沈薇韶。
季疏砚求见公主的消息传到沁芳园时,沈薇韶正在对着一局残棋出神。
听到通报,她执棋的手悬在半空,凤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沈薇韶:“他主动来见本宫?”
沈薇韶挑了挑眉。自漕银案发以来,若非她召见,季疏砚是绝不会主动靠近沁芳园半步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薇韶:“让他去西暖阁等候。”
沈薇韶放下棋子,站起身,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并无凌乱的鬓发,这才不紧不慢地移步前往西暖阁。
西暖阁内,季疏砚垂手而立。
比起前几次见面,他眉宇间的疲惫之色更浓,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
沈薇韶步入暖阁,并未坐上主位,而是径直走到窗前,背对着他,淡淡道:
沈薇韶:“季县丞今日怎有空来见本宫?可是漕银案有了突破性进展?”
她的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季疏砚躬身行礼,开门见山:
季疏砚:“殿下明鉴,微臣追查此案,线索屡屡中断,深感势单力薄,难窥全豹。今日得高人指点,想到若要查明那二十万两饷银真正去向,或许需从扬州地下私运渠道入手。然此等隐秘之事,非微臣一介县丞职权所能触及。”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坦然地望向沈薇韶的背影:
季疏砚:“微臣冒昧,恳请殿下相助。”
沈薇韶转过身,凤眸微眯,打量着他:
沈薇韶:“相助?你想让本宫如何相助?动用公主仪仗,替你搜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私窝子?”
季疏砚:“微臣不敢。”
季疏砚不卑不亢,
季疏砚:“殿下凤驾驻跸扬州,消息灵通,耳目众多。若能暗中查访,留意近日扬州地下钱庄、当铺有无异常大额银钱流通,或是江湖帮派、私盐贩子有无异常动向,或许能发现蛛丝马迹。此等事,殿下行之,比微臣便宜得多。”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了需要借助公主的情报网络和超然地位,又将具体行动的建议权留给了公主,姿态放得足够低,理由也给得足够充分——为了查案。
沈薇韶心中一动。季疏砚这个思路,确实跳出了官场查案的桎梏,直指核心。而且,他这番话,算是变相承认了她的能力与价值,虽然语气依旧恭敬疏离,却比以往那种纯粹的防御姿态,多了几分“合作”的意味。
这让她感觉……颇为受用。
但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冷哼一声:
沈薇韶:“你倒是会使唤人。本宫凭什么要帮你?”
季疏砚沉默片刻,缓缓道:
季疏砚:“殿下,漕银案若不能破,不仅朝廷损失巨额饷银,更会助长贪腐气焰,令江南吏治败坏,百姓受苦。殿下奉旨体察民情,想来亦不愿见此局面。且……”
他抬眸,目光清冽,
季疏砚:“此案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行事狠辣,微臣人微言轻,恐难竟全功。若能得殿下援手,早日查明真相,于国于民,于殿下清誉,皆有益处。”
他最后那句“于殿下清誉”,轻轻触动了沈薇韶的心思。她驻跸扬州,若此地发生惊天大案却不了了之,对她而言确非光彩之事。
若能助他破案,不仅能在父皇和太子面前彰显能力,更能……压过那个讨厌的三皇子一头!
更隐秘的是,她内心深处,似乎也并不想看到季疏砚在此案中折戟沉沙,甚至……遭遇不测。
沈薇韶:“哼,巧言令色。”
沈薇韶别开脸,语气却已不似最初那般冰冷,
沈薇韶:“此事本宫知道了。你且将你所知的线索,以及怀疑的私运可能方向,详细写个条陈呈上来。至于如何查,本宫自有分寸。”
这便是应允了。
季疏砚心中一定,再次躬身:
季疏砚:“微臣遵命,谢殿下!”
沈薇韶:“先别忙着谢。”
沈薇韶走到他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能让他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冽的香气,也能让她看清他眼中细微的情绪变化,
沈薇韶:“季疏砚,本宫帮你,是看在此案关乎国本的份上。你若敢借此案生事,或是隐瞒不报,休怪本宫旧账新账一起算!”
季疏砚:“微臣不敢。”
季疏砚垂眸,避开她过于直接的视线。
沈薇韶:“下去吧。”
沈薇韶挥挥手。
看着季疏砚退出暖阁的背影,沈薇韶轻轻吐出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
她竟然真的答应帮他了?这似乎与她一贯“看他热闹”的心态不符。
但,这种感觉并不坏。仿佛他们之间,除了旧怨与猜忌,终于有了一件可以共同面对、甚至需要彼此倚仗的事情。
一种微妙的、类似于“同盟”的纽带,在这充斥着阴谋与危险的漕银案中,悄然建立。而这份联结,是否会成为改变他们之间那冰冷僵局的转机?沈薇韶不知道,但她忽然觉得,接下来的日子,或许不会那么无聊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暖阁一角。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