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镜像

旧洗衣房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淡到几乎闻不见的皂粉气息。生锈的管道在头顶蜿蜒,几盏节能灯发出嗡嗡的轻响,提供着仅能照亮咫尺范围的昏黄光线。这里堆满了废弃的折叠床和破损器械,是研究所扩建时被遗忘的角落,也是茉莉和林宇莫紧急情况下约定的备用汇合点之一。

茉莉焦躁地踱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战术匕首柄。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七分钟。墨羽没来,安雅也没消息。头顶隐约传来的、不同于日常维检的急促脚步声和模糊的广播搜寻令,让她心中的不安如藤蔓般收紧。

林宇莫靠在最里面的墙壁阴影中,双臂环抱,脸色比平日更加冷峻。他保持着沉默,但每隔几秒就会扫一眼唯一的入口——那扇虚掩的、通往旧管道维修间的铁门。

“不对劲,”茉莉终于停下,声音压得很低,却绷得像拉紧的弦,“墨羽如果被常规安保绊住,会想办法传讯。安雅的研究员权限不低,带个人离开档案库区域不该这么久。”

林宇莫没接话,只是下颌线又收紧了些。他想起父亲生前偶尔流露出的、对研究所某些“早期项目”的讳莫如深,想起哥哥宇轩出事前那段越来越孤僻、眼中常带着惊惶残余的日子。一些破碎的线索,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似乎正试图拼凑出他不愿看到的图案。

就在茉莉几乎要决定冒险出去探查时——

铁门被猛地从外推开一道缝隙,一个人影踉跄着跌了进来,背后还伏着另一个昏迷的人。

“墨羽!”茉莉一个箭步冲上去,帮他将背上的安雅卸下,平放在一张垫着旧帆布的折叠床上。触手一片冰凉潮湿,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墨羽的情况看起来更糟,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眼神涣散,额发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后颈处似乎有什么在发红,但他死死咬着牙,勉强维持着站姿。

“怎么回事?追兵?”茉莉快速检查安雅,确认她只是昏迷且有轻微擦伤,立刻转向墨羽,手扶住他摇晃的肩膀,触手却感觉到他肌肉不正常的震颤。

墨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安雅紧紧攥在胸前的一个银色金属箱和一本硬皮笔记。然后,他的目光越过茉莉,落在从阴影中快步走出的林宇莫脸上。

那眼神复杂至极,充满了林宇莫从未见过的混乱、痛苦,还有一丝……近乎愧疚的东西。

“不止……追兵。”墨羽的声音沙哑破碎,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他们……不是普通安保。戴空白面具,特种装备……目标明确,要抓我,还有那个箱子。”

“箱子是什么?”林宇莫蹲下身,试图从安雅手中取出金属箱,却发现她握得极紧。

“阻断器……”墨羽喘了口气,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闭上眼睛,仿佛在凝聚最后的气力,“苏念博士……留下的。用来关闭……地下的东西。”

“地下?”茉莉追问,同时警惕地听着门外动静。

墨羽没直接回答,他睁开眼,看向林宇莫,一字一句,如同吐出烧红的炭:“林,我看到了……你父亲的笔迹。在苏念博士最后的笔记里。”

林宇莫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说……‘到此为止’……‘已经失去了宇轩,不能再失去你’……他处理了装置和记录,让苏念离开,永远别回来。”墨羽的话语像钝刀,缓慢地切割着空气,“地下……有个设施。比星海研究所更早。中央有个……巨大的结构,连接着服务器,还有培养舱……里面有过……大脑。”

茉莉倒吸一口凉气。林宇莫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变得灰败,眼神却锐利起来,死死盯着墨羽。

“那是什么地方?墨羽,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墨羽抬手,用力按住自己灼痛的后颈,指尖发白。“我发现了……我是从哪儿来的。”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不是事故的幸存者,林。我是……原因的一部分。或者,产品。”

他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将地下所见、星图投影的启动、那冰冷的宣告“序列零,原型体墨羽”、以及随后冲破封印的记忆碎片——实验舱、注射、年轻的苏念和林宇莫的闯入、非欧几里得的黑暗空间、低语——全部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狭小空间里激起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茉莉听得呆住了,扶着他肩膀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她想起墨羽那些异常的阈限亲和力,想起他后颈那个来源不明的旧伤疤,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梦域区域的奇特熟悉感……一切似乎都有了指向,却指向一个令人心寒的答案。

林宇莫则如同石雕。当墨羽提到“林宇莫(更年轻)冲进实验室”以及那个“中年男人(与便签上‘林’的笔迹气质相符)”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父亲……哥哥……还有苏念阿姨。他们都知道?他们参与了什么?

“所以,”林宇莫的声音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二十年前,他们用活人孩子做实验,试图制造一个能直接接触‘阈限之眼’或所谓‘源初信息’的通道?而你……就是那个‘成功’的样本?我哥哥的失踪,还有后来的事故,都跟这个有关?”

“我是‘路标’。”墨羽纠正道,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他们需要一个能在现实和梦域夹缝中导航的意识。一个……活的信标。事故发生时,能量反馈,黑雾涌出……我猜,我的部分意识或记忆也受到了冲击和封印,被当成了普通受害者处理。或许……是你父亲暗中安排,给了我新的身份和表面正常的童年?”

“为了掩盖。”林宇莫接道,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掩盖他们犯下的罪行。”

“那现在追杀你的人和启动防御协议的又是谁?”茉莉找回了声音,问题直指核心,“研究所内部有另一股势力知道你的存在,并且想要控制你?或者……回收你?”

“不知道。”墨羽摇头,脑内仍有余痛,“但那个防御协议……称我为‘原型体’,要执行‘记忆覆写’。显然,我的存在和那个地下设施,一直在某个系统的监控下。苏念博士可能留下了后门或者警告机制。”

安雅就在这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先是茫然,随即惊恐地想要坐起,被茉莉轻轻按住。

“安雅,是我,茉莉。安全了,暂时。”茉莉低声道。

安雅看清周围环境,又看到墨羽和林宇莫,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复。她立刻摸向胸前,发现金属箱和笔记都在,松了口气。“那些黑衣人……”

“没跟来,暂时。”茉莉说,“发生了什么?你们在地下看到了什么?”

安雅迅速而条理清晰地补充了墨羽叙述中缺失的细节——中央结构体的外观、苏念笔记关于“眼睛”的观察理论、阻断装置的原理和启动条件(引导源、阈限点同步)。她也提到了最后时刻,墨羽如何利用紧急权限引发局部过载,为他们赢得逃生机会。

“引导源……”茉莉看向墨羽,眼神复杂,“被标记过但未完全同化的意识……就是你,对吗?”

墨羽默认。

林宇莫突然开口,问安雅:“笔记里,苏念博士提到我哥哥最后传回的片段,关于‘回归’和‘合一’的呓语。她还提到‘早期实验在现实层面锚定了坐标,就是这个设施’。具体指什么?”

安雅努力回忆:“笔记很混乱,但有种推断……‘阈限之眼’可能不仅仅是一个梦域现象或符号。它可能……通过早期那些神经直连实验,与现实世界的这个物理地点,以及……”她犹豫了一下,看向墨羽,“以及像墨羽这样与之产生深度联系的‘媒介’,建立了某种超维度的锚定联系。‘眼睛在观察我们’,她是这么写的。林宇轩和其他潜行者,可能是在深层探索时,过于接近‘眼睛’本体,或者触发了某种机制,导致意识被‘捕捉’或‘融合’了。”

“所以关闭它,不仅仅是为了阻止黑雾溢出,”茉莉总结道,“更是为了斩断这种观察或锚定?为了解救那些可能还未完全消散的意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包括林宇轩的?”

林宇莫猛地转过头,看向折叠床上的金属箱。那里面,装着可能终结一切、也可能带来未知风险的钥匙。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门外远处,似乎又有隐约的脚步声经过,但渐渐远去。

“现在怎么办?”茉莉打破沉默,“这里不能久留。研究所的全面搜查很快就会覆盖到旧区。那些黑衣人显然有内部权限或路径,找到这里也是时间问题。”

墨羽挣扎着站起身,身体的颤抖减弱了一些,眼神却沉淀下来,某种决心取代了之前的混乱。“我们必须离开研究所。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仔细研究笔记和阻断装置图纸。然后……决定下一步。”

他看向林宇莫:“林,我需要知道,你父亲是否还留下其他线索,关于这个设施,关于苏念博士的去向,或者……关于如何安全地‘关闭’事情。你是他儿子,也是宇轩的弟弟,你有权知道一切,也有权选择是否参与。”

林宇莫与他对视良久,眼中的愤怒、痛苦、挣扎逐渐被一种冰冷的清明取代。“他书房有个老式保险柜,除了家族文件,还有一些他从不让我碰的研究资料和私人日志。密码是我哥哥的生日。”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家。现在就去。那里相对独立,有基础的安防,而且……他们暂时可能还想不到我们会去那里。”

“太冒险了!”茉莉反对,“你家肯定在监控之下!”

“正因如此,他们可能反而疏忽。”林宇莫道,“灯下黑。而且,我需要拿到那些资料。如果父亲真的一直在隐瞒……我必须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扫过墨羽和安雅,“这不再只是你的事,墨羽。这关乎我哥哥,关乎我父亲的名誉,也关乎这个研究所……甚至更多人的命运。”

墨羽读懂了林宇莫眼中的决意,点了点头。“好。但需要计划。我和茉莉现在的样子太显眼。安雅也需要伪装。”

“跟我来。”林宇莫走向洗衣房深处,搬开几个空桶,露出一块松动的墙板。后面是一个狭窄的、积满灰尘的通道。“旧通风管道的一部分,废弃多年,通往研究所外围的一个绿化维护工具间。从那里可以绕到员工非机动车停车场。我有辆备用车停在那里,登记信息是匿名的。”

茉莉迅速评估了一下,点头。“可行。安雅,能走吗?”

安雅已经坐起,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可以。”

墨羽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暂时的藏身之所,将金属箱郑重地背在自己身上,调整了一下呼吸。身份已然颠覆,前路危机四伏,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破碎的镜像。

“走。”他低声道。

四人依次钻进黑暗的管道,将昏暗的洗衣房和其中蕴含的沉重秘密暂时留在身后。前方是未知的逃亡之路,是尘封的家族谜团,也是一场关乎存在本质的豪赌。

而研究所的阴影,以及那些戴空白面具的追猎者,正如无形的网,在夜色中悄然收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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