阈限之下
检修盖下方不是维修通道,而是一条几乎垂直的金属竖梯,延伸进浓郁的黑暗里。陈旧铁锈和潮湿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味——那是高强度能量残留的气息。
头顶传来档案库门被打开的声响,安保人员的呼喝隐约可闻。墨羽毫不犹豫地向下爬去,安雅紧随其后,动作敏捷得不像一个文职研究员。检修盖在他们头顶自动合拢,发出沉闷的锁闭声,将追捕的声音隔绝在外。
竖梯大约下降了十五米,脚终于触到了实地。墨羽打开腕带上的微型照明,冷白色的光束刺破黑暗。他们站在一条狭窄的拱形通道里,墙壁是粗糙的水泥,布满了苔藓和水渍,显然年代久远。
“这是研究所初建时的应急通道,甚至更早。”安雅低声说,手指拂过墙上一块斑驳的铭牌,上面刻着“星海生物科技研究所——2074年奠基”。“星海研究所是在旧生物科技研究所旧址上扩建的。但档案馆的记录里,这条通道应该在新建筑结构完成后就被完全封死了。”
“显然没有。”墨羽的光束照向通道深处。地面有明显的拖拽痕迹,还有几个相对新鲜的脚印,鞋印花纹不属于研究所标准配置。
他们沿着通道前进。空气越来越冷,湿度却在上升,墙壁开始出现冷凝水珠。走了大约五十米,通道尽头出现了一扇沉重的金属门,门上没有电子锁,只有一个老式的机械转盘锁,但锁芯已经被破坏,门虚掩着。
墨羽轻轻推开门。
门后的空间让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大约两百平米的圆形大厅,挑高惊人。大厅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结构体:它由某种暗哑的黑色金属和半透明的晶体管道交织而成,形状仿佛一棵倒置的、根系张开的巨树,无数管线从“树根”蔓延开来,连接着大厅周围密密麻麻的古老服务器机柜和培养舱般的圆柱体容器。大部分容器已经空了,但少数几个里面还残留着浑浊的液体和……难以辨认的有机质轮廓。
整个结构体散发着微弱的、脉动般的幽蓝光芒,与墨羽在顶层遭遇黑雾时看到的色彩如出一辙。
最令人震撼的是大厅的穹顶。那里不是水泥或金属,而是一片不断缓慢旋转、变幻的星图投影——但那些“星星”的排列方式违背了已知的天文图谱,它们构成的图案,隐约就是那个“阈限之眼”符号的放大版本。
“天啊……”安雅喃喃道,她的学者本能压过了恐惧,快步向前,仰头观察着那些服务器,“这些机型……是四十年前的‘先知’系列原型机,专门用于处理非线性和潜意识数据。它们早就该被淘汰了,而且官方记录里,这批原型机在实验事故后全部被销毁。”
“看来有人保留了遗产。”墨羽走到一个还残留液体的容器前。液体已经发黑变质,但里面悬浮的东西,依稀能看出是某种高度异化的人脑组织,上面覆盖着细密的、与中央结构体相似的晶体管线接口。
“神经直接耦合实验……”安雅的声音发颤,“这是被明令禁止的禁忌技术。强行将人脑与原始梦域数据流直连,试图绕过意识过滤层,接触‘源初信息’……苏念博士的笔记里提到过理论构想,但所有人都以为只是理论。”
墨羽的太阳穴开始突突跳动。眼前的景象触发了强烈的既视感。碎片化的画面冲击着他的意识:闪烁的警报红光,人们奔跑尖叫,玻璃破碎声,液体倾泻,还有一个人影站在类似这个中央结构体的控制台前,背对着他,长发……
“苏念。”他脱口而出。
“什么?”安雅看向他。
“我‘看到’过这里……或者类似的地方。在记忆碎片里。”墨羽按住额头,努力抓住那些闪回的片段,“事故发生时……有人试图关闭它,但失败了。能量反馈……黑雾就是从那里涌出来的。”
他走向中央结构体的基座。那里有一个倾斜的控制面板,屏幕是暗的,但旁边有一个手动的物理开关闸刀,上面挂着厚厚的灰尘,但闸刀手柄部分却有近期被擦拭过的痕迹。
“有人来过,而且启动过这东西。”墨羽判断。
“启动?这不可能,它需要巨大的能量供应,而且……”安雅的话戛然而止,她的目光被基座旁地面的一样东西吸引。那是一本硬皮笔记本,和她从保险柜拿出的那本款式相同,但更破旧。
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翻开。里面是苏念博士更加狂乱、甚至堪称绝望的笔迹。
“……他们是对的。门不是通道,是‘眼睛’。它在看我们,一直在看。通过我们的意识,通过梦域,观察这个现实层面。我们以为自己在探索,实则在提供视角。”
“林宇轩和其他潜行者……他们不是死于过载。他们是‘被看到了’。他们的意识结构被‘眼睛’的注视扭曲、解析、然后……复制?还是吸收?我分不清。宇轩最后传回的片段里,全是关于‘回归’和‘合一’的呓语。”
“必须切断连接。但‘眼睛’已经通过早期实验在现实层面锚定了坐标,就是这个设施。常规手段无法关闭,它会自我修复。我们需要一个‘反相位共鸣’——用同样的符号逻辑,但注入相反的意图。不是打开,是‘否定’。”
“我设计了阻断装置,但需要两个条件:一、一个曾经被‘眼睛’标记过,但尚未被完全同化的意识作为引导源(后颈的烙印?);二、在现实与梦域的‘夹缝’——阈限点——同时启动装置。这需要精准的同步,且引导者将承受巨大风险,意识可能永远迷失在夹缝中。”
笔记在这里中断。最后一页粘着一小片发黄的便签,上面是截然不同的、刚劲的笔迹:
“小念,到此为止。你的理论会害死更多人。我已经失去了宇轩,不能再失去你。装置和记录我会处理掉。忘记这一切,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林”
“林?”安雅抬头,“林宇莫?不对,笔迹感觉更……成熟。难道是……他们的父亲?林教授是研究所早期资助人之一。”
墨羽感到后颈那个旧伤疤隐隐发热。引导源……被标记的意识……
“阻断装置在哪里?”他问。
两人开始在基座周围搜寻。很快,墨羽在结构体背面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壁龛,里面平放着一个银色的金属手提箱。箱体没有锁,他打开它。
里面是两块巴掌大小、呈泪滴状的透明晶体,内部嵌着极其精密的金色回路,回路的形状正是“阈限之眼”的简化版。旁边还有两个老式的神经接口贴片,以及一张手绘的示意图,展示了如何将晶体放置在结构体基座特定位置,以及引导者需要连接的节点。
“这就是苏念博士设计的阻断器。”安雅深吸一口气,“看起来……没有被使用过。”
就在这时,大厅的星图穹顶突然亮度激增,那些虚假的星辰开始急速流动、重组,最后汇聚成一个模糊的、巨大的人脸轮廓——依稀能看出苏念的五官,但扭曲而痛苦。
同时,一个空旷的、带着电子杂音的女声在整个大厅回荡起来,说的内容却让墨羽血液凝固:
“错误……引导源检测……匹配确认:序列‘零’,原型体‘墨羽’。记忆封印部分瓦解……非授权访问深层档案……启动次级防御协议:记忆覆写程序。”
“不——!”安雅惊呼。
墨羽感到一股冰冷的数据洪流猛地冲击他的意识,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他大脑深处被强行激活的某个节点爆发出来。剧痛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叠、破碎。
他看到——
年轻的自己(?)躺在连接舱里,苏念博士(更年轻,眼神充满狂热与愧疚)俯身看着他,手里拿着神经注射器。“对不起,孩子……但你是唯一成功与‘碎片’融合而没立刻崩溃的。我们需要你作为路标……”
他看到——
林宇莫(比现在年轻许多,满脸泪痕和愤怒)冲进实验室,一拳打在苏念身边的另一个中年男人(与刚才便签上“林”的笔迹气质相符)脸上。“你们对他做了什么?!我爸知道吗?!”
他看到——
黑暗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的空间,巨大的“眼睛”悬浮着,注视着他。低语直接在他脑内轰鸣:“……碎片……归来……合一……”
记忆的闸门被暴力冲开,更多碎片汹涌而出:训练、实验、一次又一次的阈限穿越、被刻意模糊和修改的报告、还有最后那场事故……他根本不是普通的受害者或幸存者。
他是最初的“原型”。是二十年前那场禁忌实验的“成果”。是人为制造的、行走的“阈限之眼”碎片。
“墨羽!坚持住!”安雅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似乎扑到了控制面板前,正在疯狂地按动按钮,试图中断什么程序。
星图构成的苏念面容流下光之泪滴,声音变得悲伤:“停止抵抗……回归完整……你本就属于‘门’……”
墨羽单膝跪地,汗水浸透衣服,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两种力量在他意识里撕扯:一方要将他拖入那片冰冷的、呼唤“合一”的黑暗;另一方是他自己拼凑起来的、作为“墨羽”存在的十几年人生——茉莉的信任、林宇莫别扭的关照、一次次任务中保护他人的决心……
“我……不是碎片……”他从牙缝里挤出话语,“我是……墨羽。”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金属箱里的一块阻断晶体。冰冷触感让他精神一振。图纸上说,引导源接触阻断器核心,可以暂时稳定自身状态。
就在他手指握住晶体的瞬间,异变再生!
大厅入口的金属门轰然被外力撞开!不是上面的安保人员,而是三个身穿黑色战术服、戴着空白面部面具的身影冲了进来。他们动作迅捷无声,手中的武器不是常规枪械,而是发射出扭曲力场波束的装置。
“清理现场。回收原型体和阻断器。”为首的人发出经过处理的电子音。
安雅惊叫一声,被一道力场波擦过,整个人摔出去,撞在服务器上晕了过去。
黑衣人径直朝墨羽扑来。
墨羽眼前还因记忆冲击而眩晕,身体却凭借多年训练的本能反应,向侧方翻滚,躲开了一道捕捉波束。他背靠中央结构体基座,一手紧握晶体,另一只手摸向腰间——但装备在进入档案库前就被要求卸除了。
完了吗?
不。
记忆碎片中,关于这个结构体、关于如何短暂干扰其运作的知识,如同解压的文件般涌现。他或许是被制造出来的“路标”,但这意味着,他对这个设施有着原始的“权限”。
墨羽猛地将手中晶体按向基座上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并非阻断器预设位置,而是苏念笔记里提到过的一个紧急能源分流节点。
“以引导源序列零身份,”他嘶吼道,“指令:局部过载!”
晶体内部的金色回路骤然亮起,结构体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所有脉动的幽蓝光芒瞬间变得刺眼、不稳定。整个大厅的灯光疯狂闪烁,星图扭曲崩散,那几个冲来的黑衣人也因突然的力场紊乱而动作失衡。
墨羽趁机抓起另一块晶体和图纸,冲到安雅身边,将她背起,朝着大厅另一侧一个他“记忆”中存在的紧急出口通道跑去——那是早年实验人员逃生用的。
身后传来黑衣人的怒喝和能量武器充能的尖锐声响。
墨羽冲进黑暗的通道,拼命奔跑。安雅的重量,脑内的剧痛,后颈烙印的灼烧感,一切都在折磨着他。
但他脑海中,此刻比任何时刻都清晰:
敌人不止在梦域,更在现实。
他们想要他,想要阻断器,想要彻底掩盖二十年前的真相。
而那个真相,与他的起源、与“阈限之眼”、与所有事件的源头紧密相连。
他必须找到茉莉,找到林宇莫。必须赶在敌人之前,弄明白一切,并决定——是彻底关闭那扇“门”,还是利用它?
通道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亮,似乎是通往研究所另一处旧区域的出口。
背负着昏迷的同伴和沉重的过去,墨羽冲向那道光,冲向下一个未知的战场。
他的身份已然颠覆,前路迷雾重重。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再是被动追寻记忆的受害者。
他是钥匙,也是锁。
是问题,也必须是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