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

沈淮璟在座位上坐了没两分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余光瞥见窗外那抹清瘦的身影正往校门口走，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跟了上去。

“淮璟，你去哪儿？”江谭洺喊他，“我们正打算去小卖部买水呢。”

“你们去，我随便逛逛。”沈淮璟头也没回，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远远跟在陆离身后，像个做贼似的，藏在树影里。

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沈大少什么时候需要偷偷跟着别人了？可一想到陆离刚才攥紧本子、脸色发白的样子，还有那些单据上的金额，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不舒坦。

陆离没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拐进了学校附近的一条商业街，最终停在一家亮着“24小时便利店”灯牌的店铺前。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没过多久，就换了一身蓝色的店员制服走出来，头发被简单地扎成一个低马尾，露出了完整的侧脸，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却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沈淮璟躲在街对面的树荫下，看着这一幕，瞳孔微微一缩。

原来他真的在这儿兼职。

便利店的生意不算差，傍晚时分，下班放学的人来来往往。陆离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双手戴着一次性手套，熟练地整理着货架上的零食，把散乱的商品一一归位，动作麻利又认真。

——

次日清晨，他破天荒没让司机送，绕了两条街去买了份温热的豆浆和三明治，捏在手里站在教学楼门口，眼神不自觉地往陆离常走的那条路瞟。等看到那抹清瘦的身影时，他下意识地把早餐往身后藏了藏，直到陆离走近，才别扭地递过去：“喏，顺手买多了，没人吃浪费。”

陆离脚步顿住，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早餐上，又抬眼看了看沈淮璟，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不用了，谢谢。”他绕过沈淮璟，径直走进教学楼，没回头。

沈淮璟僵在原地，手里的早餐还带着温度，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他悻悻地把早餐塞给旁边路过的江谭洺，语气不耐烦：“给你，吃了。”江谭洺一脸莫名其妙，却也没多问，揣着早餐走了。

往后几日，沈淮璟总变着法子“偶遇”陆离。有时是在食堂，他会让阿姨多打一份糖醋排骨，假装不经意地放在陆离对面的桌子上：“不爱吃甜的，给你。”有时是在图书馆，陆离手边的笔突然没水了，一支全新的签字笔就会“恰好”滚到他脚边。

可陆离从来没接受过。排骨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签字笔被他捡起来，默默放回沈淮璟的桌角。他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水，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沈淮璟的耐心快要被磨没了，却又该死地不想放弃。他第一次这么想靠近一个人，哪怕对方始终带着疏离的铠甲。

周五晚上，沈淮璟没约朋友去玩，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那家便利店。他没进去，就倚在街对面的老槐树下，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陆离今晚似乎格外忙，不仅要整理货架、结账，还要应付几个故意找茬的年轻混混。

那几个人拿着零食不结账，围着收银台嘻嘻哈哈地打趣陆离，言语轻佻。陆离脸色微冷，却依旧耐着性子说道：“几位如果不打算购买，麻烦让一让，不要影响其他顾客。”

“哟，小店员还挺横？”其中一个黄毛伸手就要去碰陆离的头发，“陪我们聊会儿天，这些东西就当你请我们的，怎么样？”

陆离侧身避开，指尖攥紧了收银台底下的手机，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不想惹事，可这些人显然没打算善罢甘休。

就在这时，沈淮璟推门走了进来，周身的戾气瞬间弥漫开来。他走到那几个混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滚。”

黄毛愣了一下，看清沈淮璟的脸后，脸色瞬间变了。自从上一次谁不知道沈大少的脾气，惹了他没好果子吃。几个人对视一眼，灰溜溜地放下零食，骂骂咧咧地跑了。

便利店老板连忙过来道谢，沈淮璟没理会，目光落在陆离身上：“你就不会找老板帮忙？或者报警？”

陆离看着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疏离，“沈少爷，我知道你家境好，看不上这些麻烦事，但我的生活，不用你插手。”

沈淮璟愣住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闷又疼。他明明是好意，怎么就成了多管闲事？“我不是……”他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沈少爷今晚又‘出手相救’，”陆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明显的距离感，“但我不需要。以后，你不用再特意过来了。”

说完，他转身继续整理货架。

沈淮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好意竟然这么廉价，这么让人反感。可看着陆离清瘦的肩膀，想起他电话里对爷爷的温柔，想起他明明委屈却依旧倔强的样子，他又舍不得就这么放弃。

他默默地在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里的烦躁。

走出便利店时，夜风吹来，带着长夏特有的湿热气息。沈淮璟回头看了一眼，便利店的暖黄灯光映着陆离忙碌的身影，安静又孤单。

“切，装什么装。”沈淮璟烦躁的踢了踢槐树的树干，随即又从兜里掏出烟靠在树干上点燃，烟头的星星火光在黑夜里异常孤寂。

烟味吸得他喉间发紧，沈淮璟却没掐灭，任由辛辣的气息缠绕着自己。他盯着便利店那扇玻璃门，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陆离方才冷淡的眼神，还有那句“不用你多管闲事”，像根细针，一下下扎着心口。

他其实不是非要凑上去献殷勤。最初只是被陆离对着电话那头温声哄爷爷的模样晃了神——那是和面对他时截然不同的柔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让他莫名想起巷口被遗弃的小猫，明明怕人，却还是会对着递食物的人摇一摇尾巴。

和第一次影响没区别就是个讨人厌的装货。

沈淮璟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摁灭在树干上，抬脚想走，脚步却像灌了铅。便利店的灯光还亮着，陆离似乎忙完了一阵，正靠着柜台揉了揉眉心，侧脸在暖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却也透着掩不住的疲惫。

他鬼使神差地转身，又走进了便利店。

陆离抬眼看见他，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疏离：“还有事？”

沈淮璟没看他，径直走到货架前，拿了两盒热好的饭团、一瓶温牛奶，往收银台上一放。“结账。”

陆离扫完东西。“18。”

沈淮璟付了钱，却没拿走东西，只是指了指柜台内侧：“给你的。”

陆离的动作一顿，眉头蹙起：“不用。”

“拿着。”沈淮璟的语气硬邦邦的，没了平时的温和，“你从下午忙到现在，不用吃饭？还是等着饿死给你爷爷添堵？”

这话戳中了陆离的软肋，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嘴唇动了动，却没再拒绝。沈淮璟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窘迫，心里的烦躁忽然淡了些，又补了句：“矿泉水我付过钱了，在冰箱第二层，记得喝。”

说完，他没等陆离回应，转身就走。

陆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侧眼看了看收银台的东西，手指微缩。心里暗自揣测沈淮璟。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

陆离盯着那两盒饭团和温牛奶看了半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的木纹，直到指尖泛白才回过神。他拿起温牛奶，瓶身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熨得心底某处发硬的地方微微发暖。

“傻得无可救药。”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却还是拆开吸管，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的甜香冲淡了四周残留的消毒水味。

饭团是他平时舍不得买的口味，三文鱼和海苔的香气裹着软糯的米饭，咽下去时，胃里那种空落落的灼烧感终于缓解了些。他想起沈淮璟方才硬邦邦的语气，想起他靠在槐树下抽烟时，孤孤单单的背影，心里忽然乱糟糟的。

沈淮璟那样的人，该是众星捧月长大的。穿定制的西装，开昂贵的车，身边从不缺奉承的人，怎么会偏偏对着他这个穷小子“多管闲事”？

是觉得他可怜，想施舍点善意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还是像周明宇那样，只是觉得新鲜，想找个乐子？

反正他觉得无论是那种情绪都不该在他这种烂人身上有一分一秒的浪费。

夜深人静时，便利店终于打烊。

锁上门后，他就沿着路灯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爷爷发来的语音，声音带着独属于老年人的沙哑，却依旧温柔：“阿离，今天累不累？早点回来，别熬太晚。爷爷今天熬了点梨汤，知道你喜欢甜的，爷爷特意加了好多冰糖。”

陆离看到消息嘴角挂上一抹微笑，周身的疲惫好似被冲淡，回过去一个好后就关了手机塞进兜里，继续朝前走。

夜风卷着槐树叶的沙沙声，陆离走得不快，帆布鞋踩在柏油路上，发出轻浅的声响。路灯的光晕一圈圈铺在地上，他的影子时而被拉长，时而被缩短。

路过街角的报刊亭时，身后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低鸣，车灯刺破夜色，落在他的背上。陆离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以为是晚归的路人，直到那辆车缓缓停在他身侧，车窗降下，露出沈淮璟轮廓分明的侧脸。

“上车。”沈淮璟的声音带着点酒后的沙哑，却依旧干脆。

陆离脚步一顿，没回头，也没动：“不用。”

“这么晚了，你住的地方还得走半小时。”沈淮璟没熄火，指尖敲了敲方向盘，“我不是来‘多管闲事’，只是刚好顺路。”

他特意加重了“多管闲事”四个字，好像是要冲淡陆离心中的戒备。

陆离攥紧了背包带，他知道沈淮璟说的是实话，这个点公交车已经停运，步行回去确实要很久，而且沿途有一段路没有路灯，黑得吓人。可他更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意”——沈淮璟的世界和他的太不一样，就像白天和黑夜，偶尔交汇，终究还是要各自前行。

“真不用。”陆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声音硬邦邦的，“我习惯了。”

沈淮璟没强求，只是开着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车灯温柔地照亮他前方的路，将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坑洼都映得清清楚楚。陆离能感觉到那束光，像一双眼睛，牢牢地锁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安全感。

走到那段无灯的小巷口时，陆离停住了。巷子里黑黢黢的，只能隐约看到两侧斑驳的墙壁，风吹过巷口，带着点阴森的呜咽声。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抬脚往里走，身后的车忽然熄了火。

沈淮璟推开车门走下来，走到他身边：“我送你到巷口。”

陆离侧头看他，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影挡在巷口，像一道屏障。“沈少”陆离的声音低了些，“你没必要这样。”

“没必要什么？”沈淮璟反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看着你一个人走这种破巷子，然后明天听人说，某个便利店店员半夜被抢了？”

陆离语塞。他知道沈淮璟是好意，可这份好意太重，他受不起。

“走吧。”沈淮璟没再多说，率先走进巷口，“你走前面，看不见我就行了。”

他的眼神平静的盯着陆离，身后的车灯还亮着，勉强能照亮巷子里的路。陆离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响。

快到巷尾时，沈淮璟忽然停下脚步，对他说：“陆离，我不可怜你”

陆离愣住了，回头撞进他的眼睛。沈淮璟的眼神很认真，在微弱的光线下，竟带着点滚烫的温度。

很快他别开脸，语气平静：“到了。”

巷尾就是他租的老旧居民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沈淮璟看着他：“上去吧。”

陆离点点头，转身往楼道里走。

沈淮璟看着陆离的身影消失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