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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与玉面狐狸“争风”之后,哪吒往幽谷跑得愈发勤快,几乎是见缝插针,但凡天庭无事,便踏着风火轮径直落下。
他也不总是闹出动静,有时只是隐在云层后,看着苏轻媚在谷中侍弄花草,或是慵懒地躺在老梅树下小憩,九尾在阳光下如同流云般舒卷。
光是这般看着,心头那因杀戮和天庭琐事而生的躁意,便能奇异地平复许多。
这日,他来得早些,晨露尚未完全消散,谷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苏轻媚正挽着袖子,在溪边清洗茶具,素手纤纤,动作不紧不慢,自有一番韵律。
阳光透过薄雾,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发间随意簪着一朵带露的蓝色小花,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哪吒落在她身后不远处,没有立刻出声。他看着她弯腰时露出的那一截白皙细腻的后颈,看着她因动作而微微晃动的九尾,心头莫名有些发痒,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包裹着他。
苏轻媚似有所觉,回眸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媚意:“来啦?正好,水快烧好了。”
她对他频繁的造访早已习惯,语气自然得如同招呼一位常来的邻家小弟。
哪吒“嗯”了一声,走到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移动。
他看着她将洗净的粗陶茶杯一一摆开,看着她从一只小巧的竹罐里取出前几日他们一同采摘、由她亲手炒制的野茶。
那茶叶品相寻常,甚至有些粗陋,却带着一股独特的、混合了山野气息的清香。
“尝尝看,”苏轻媚将第一泡茶水滤掉,重新注入滚水,递到他面前一杯,“火候我试着调整了下,应该比上次好些。”
哪吒接过茶杯,指尖触及杯壁的温热。他低头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嗅着那不同于天庭任何仙茗的、质朴而鲜活的气息,又抬眼看了看苏轻媚带着些许期待的眼神,心头那点莫名的痒意化开,变成了一种暖融融的妥帖。他小心地吹了吹,啜饮一口。
茶汤入口微涩,随即回甘,一股清冽的山野之气顺着喉咙滑下,仿佛将整个幽谷的宁静都饮入了腹中。
“如何?”苏轻媚自己也端了一杯,倚在旁边的青石上,歪头问他。
哪吒细细品味着那陌生的甘醇,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尚可。”
苏轻媚知他性子,能得一句“尚可”已是极高的评价,便满意地眯起了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小口啜饮着自己的茶。
两人一时无话,只闻溪水潺潺,鸟鸣啾啾。阳光渐渐炽烈起来,透过枝叶缝隙,在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哪吒安静地喝着茶,看着苏轻媚慵懒闲适的模样,只觉得这寻常的景象,竟比瑶池仙境的歌舞更令人心旷神怡。
他忽然想起那日镇元子说的话——“长生不如随性”。此刻,他似乎隐隐触摸到了这句话的一丝意味。
他这具不死不灭的莲花身,承载着千年的杀戮与孤寂,何曾有过这般无需言语、只是静静待着便觉舒坦的时刻?
“喂,”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宁静,声音却不像平日那般冷硬,“你这里……倒是不错。”
苏轻媚闻言,抬眼看他,见他捧着茶杯,长睫低垂,面颊在阳光下泛着如玉的光泽,那总是锐利如电的眸子里,此刻竟难得地透出几分近乎柔和的情绪。
她笑了笑,语气随意:“喜欢就常来呗,反正我这儿也冷清。”
哪吒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抬头,看向她,很认真地说:“以后,我只喝你泡的茶。”
苏轻媚一愣,随即失笑:“怎么?天庭的琼浆玉液还比不上我这山野粗茶?”
“比不上。”
哪吒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那些仙酿灵液,于他不过是维持这具身躯能量的东西,滋味如何,他从未在意过。
唯有她这随手采摘、亲手炒制的粗茶,带着她的气息和这幽谷的生机,让他觉得……是活的。
苏轻媚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头微软,只当是小孩子心性,找到了合口味的零嘴便格外执着。
她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去揉他的发顶,却在触及他目光中那不容错辨的专注时,动作微微一顿,转而轻轻拂去了他肩头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花瓣。
“好,只给你泡。”她笑着应承,语气带着纵容。
哪吒看着她收回的手,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却又因她那句“只给你泡”而迅速被满足感取代。
他低头,继续喝茶,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就在这时,谷外隐约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似是有什么队伍经过,旌旗招展,人声马嘶,打破了幽谷的宁静。
苏轻媚微微蹙眉,放下茶杯,侧耳倾听片刻,道:“好像是取经的队伍,看样子是往西边去了。”
哪吒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取经队伍?那岂不是意味着,那只烦人的猴子,还有那个总用奇怪眼神看苏轻媚的卷帘将,都可能在这附近?
他猛地站起身,茶也不喝了,混天绫无风自动。“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他声音冷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轻媚指了指西边:“应该是那边。怎么,你有公务?”
哪吒没有回答,只是抿紧了唇。他当然没有公务,他只是……不想让那猫妖再有机会见到那些人!尤其是那卷帘将!还有那猴子,嘴碎得很!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醋意和烦躁,重新坐下,硬邦邦地道:“无事。”他拿起茶杯,将里面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仿佛在饮什么壮胆的烈酒,“本尊今日无事,就在此处。”
苏轻媚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下好笑,却也懒得深究。她重新给他续上茶水,漫不经心地道:“随你。只要别又拆了我的房子就好。”
哪吒被她这话噎了一下,耳根微红,别开脸去,闷声道:“……本尊岂是那般莽撞之人。”
话虽如此,整个下午,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瞥向谷外,周身气息紧绷,仿佛随时准备着,若有“闲杂人等”敢靠近幽谷,他便要立刻冲出去将人轰走一般。
苏轻媚只当他小孩子脾气又上来了,或许是跟取经队伍里的谁有过节,也由得他去。
她自顾自地侍弄花草,或是靠在树下打盹,偶尔抬眼,看到那“小朋友”一副守卫领地的紧张模样,只觉得有趣又无奈。
夕阳西下,天边铺满绚烂的晚霞。取经队伍的喧闹声早已远去,山谷重归宁静。哪吒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这才缓缓松弛下来。
他看着在霞光中愈发显得慵懒媚惑的苏轻媚,心头那点因外人可能带来的“威胁”而产生的焦躁,渐渐被一种奇异的、饱胀的满足感所取代。
看,她还在。这里还是只有他们。他是她唯一允许靠近、唯一能喝到她亲手泡的茶的朋友。
这个认知,让他那孤绝了千年的心,仿佛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他站起身,走到苏轻媚面前,在她略带疑惑的目光中,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
那是一个小巧玲珑、通体剔透的玉铃铛,铃舌是一颗圆润的金珠,轻轻一晃,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与他周身清冷的莲香截然不同。
“给你的。”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眼神却有些飘忽,“挂在檐下,有风吹过,便能听见响声。”
省得你总是这般安静,让人……觉得孤单。后面这句,他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苏轻媚看着掌心那精致可爱的玉铃铛,又看看哪吒那微红着耳根、强装无事的脸,怔了怔,随即莞尔。这“小朋友”,表达友好的方式,还真是……别致。
她收起铃铛,眉眼弯弯:“多谢啦,很漂亮。”
哪吒看着她收下,心头一松,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欣悄然蔓延。他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转身便踏着风火轮冲天而起,消失在绚丽的晚霞之中。
苏轻媚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摩挲着手中微凉的玉铃铛,听着那清脆的余音,唇边噙着一抹浅淡而真实的笑意。
这神仙“小朋友”,虽然脾气坏了点,独占欲强了点,但……似乎也并不那么讨厌。
幽谷的暮色里,莲香与茶香交织,那清脆的铃音,仿佛为这宁静的山谷,敲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宿命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