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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五庄观那“分食人参果”一事後,哪吒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他试图用闭关来隔绝那猫妖的气息与话语,可莲花座前,总浮现她递果时莹白的指尖,耳畔回荡她那句“长生不如随性”。
更恼人的是,唇上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如同烙印,灼得他心神不宁。
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因那猫妖行事太过逾矩,冒犯了他身为三坛海会大神的威严。
可心底深处,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若真是冒犯,为何当时不一掌将她挥开,反而……反而就着她的手吃了那果子?
这日,他心烦意乱,难得未着戎装,只一身简便锦袍,也未踏风火轮,信步出了南天门,下意识便朝着西牛贺洲方向行去。
云海之下,山河迤逦,他却毫无观赏之心,只觉这天地浩渺,竟无一处能安放他此刻躁动的神魂。
不知不觉,竟又到了那幽谷之外。
谷口芳草萋萋,灵气氤氲,隐隐有清甜气息逸出,与他袖中残留的、来自那猫妖和人参果的甜香隐隐呼应。
他驻足片刻,心下懊恼,转身欲走,却听得谷内传来一阵笑语声。
并非那猫妖独处,竟似有他人?
哪吒眉头瞬间拧紧,身形一闪,已悄无声息地隐在一株古树之后,向内望去。
只见谷中溪畔,芳草如茵,苏轻媚正与一男子相对而坐。
那男子身着青衫,形貌俊雅,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隐隐有仙灵之光流转,并非寻常精怪。
此刻,他正手持一卷竹简,与苏轻媚谈论着什么,苏轻媚则慵懒地倚在一块青石上,九尾闲适地舒卷,指尖捻着一根草茎,听得似是而非,偶尔抬眼看向那青衫男子,唇角噙着一抹浅笑。
那笑容,恬淡,自然,却带着她独有的、浑然天成的媚态,看得哪吒心头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比三昧真火更烈。
这又是哪里来的野男人?!那卷帘将的沉郁还未散去,这又来个谈诗论道的?
“……故而,《南华》有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青衫男子声音温润,侃侃而谈。
苏轻媚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尾泛起点点水光,更添潋滟:“听着是自在,可若真是那不系之舟,随波逐流,岂非也无趣得紧?”
她随手将草茎丢开,支着下巴看那男子,“就像你,青玄,好好的东山竹精不做,偏要学人读什么圣贤书,岂不是自寻烦恼?”
那名唤青玄的竹精闻言也不恼,反而笑道:“苏姑娘此言,总是一针见血。只是求知问道,亦是本性,顺其自然罢了。”
“哦?”苏轻媚挑眉,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狡黠,“那你的本性,是想做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圣人,还是像我这般,只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懒妖?”
她这话带着调侃,并无恶意,反而有种亲近的随性。
青玄看着她娇慵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悸动,温声道:“苏姑娘灵性天成,非常俗可比。能与姑娘这般清谈,已是青玄之幸。”
树后的哪吒,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言语间竟似颇为熟稔,那竹精看向苏轻媚的眼神,更是让他觉得无比刺眼!
这猫妖,对着这酸腐竹子,倒是有说有笑!怎的从未见她与自己这般“清谈”过?她只会逗他、惹他、喂他果子,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孩童!
一股极其强烈的、名为“独占”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缠绕了他整个心神。
他不懂这是为何,只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不发泄出来,便要炸裂开来。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谷中的谈话。苏轻媚和青玄皆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株需要合抱的古树,竟从中断裂,断口处焦黑,隐有红莲虚影一闪而逝。
苏轻媚眨了眨眼,感知到那熟悉又暴躁的莲香,心下明了。她起身,对有些警惕的青玄摆了摆手:“无事,许是风大。”说着,便朝着古树方向袅袅走去。
刚转过一片花丛,便见哪吒抱臂立于断树之旁,小脸绷得紧紧的,唇抿成一条线,那双掣电的眸子死死瞪着她,里面翻涌着几乎要实质化的怒火与……委屈?
苏轻媚有些好笑,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与他平视:“怎么了?谁又惹我们三坛海会大神生气了?”她语气轻松,带着点哄小孩的味道。
“他是谁?”哪吒不答,反而硬邦邦地抛出三个字,声音冷得能掉冰碴子。
苏轻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青玄,便随口道:“你说青玄?他是东山的一棵竹子修成的精怪,偶尔会来找我聊聊天。”
“聊天?”哪吒声音陡然拔高,混天绫无风自动,“聊什么?聊那些酸腐无用的圣贤书?还是……”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自己也觉得这质问毫无道理,更是失了他大神的风范,可胸口那团火就是压不下去。
苏轻媚看着他这副气鼓鼓又强自隐忍的模样,只觉得更像个别扭的小孩了。她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去戳戳他的脸颊,却被哪吒猛地偏头躲开。
“不许碰我!”他恶声恶气地道,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苏轻媚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歪头打量他,忽然福至心灵,试探着问:“你……该不会是不喜欢我和别人说话吧?”
哪吒像是被踩了尾巴,瞬间炸毛:“胡说什么!本尊岂会在意你这小妖与谁往来!”可他闪烁的眼神和愈发红润的脸颊却出卖了他。
苏轻媚见状,心中那点“怜爱幼崽”的情绪更盛。她想了想,换上一副了然的语气,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的‘朋友’,所以只能跟你一个人玩?”
朋友?哪吒怔住。这个词对他而言太过陌生。他有过战友,有过对手,有过仇敌,唯独没有“朋友”。
可若说这猫妖是“朋友”……似乎又不太对。朋友会让他如此心烦意乱?朋友会让他看到她和别人说话就怒火中烧?
但此刻,看着苏轻媚那“我懂你”的眼神,他竟鬼使神差地,没有反驳。或许……就是这样?
他只是不习惯自己的“朋友”被别人分走注意力?就像……就像小时候,他看到别的孩童有玩伴,而自己只有冰冷的乾坤圈和混天绫时,那种隐秘的、不被察觉的失落?
对,一定是这样!他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难得的、不畏惧他、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而已!
这么一想,他心头那莫名的怒火和醋意,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
他挺了挺小胸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一些,语气依旧硬邦邦,却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蛮横:“既然知道,那以后……不许随便对别人笑!不许跟别人靠那么近!更不许……喂别人吃东西!”最后一句,他说得尤其咬牙切齿。
苏轻媚看着他这副强装大人、实则幼稚得可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眉眼弯弯,如同月牙,那笑容纯粹而明媚,带着无尽的生机与魅惑,竟让哪吒看得呆了一瞬。
“好好好,”她笑着应承,语气像是哄一个闹脾气的弟弟,“以后只跟你玩,只对你笑,只喂你吃东西,行了吧?我们三太子殿下最大度了,不跟一根竹子计较,嗯?”
她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敷衍,听在哪吒耳中,却如同仙乐。
那股堵在心口的郁气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暖洋洋的满足感。
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但依旧板着脸强调:“记住你说的话!若是让本尊发现你阳奉阴违……”他挥了挥小拳头,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是是是,”苏轻媚从善如流,伸手自然地想去拉他的手腕,“走吧,别杵在这儿了,我新得了些山泉水,泡的茶还不错,请你尝尝?”
这一次,哪吒没有躲开。他任由她微凉柔软的指尖握住自己的手腕,那触感让他心头又是一阵莫名的悸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接纳的安心感。
他跟着她往谷内走去,经过那青玄竹精身边时,还故意抬起下巴,丢过去一个冰冷而充满警告的眼神。
青玄被他那杀神般的目光一扫,顿时冷汗涔涔,连忙躬身行礼,不敢多看。
苏轻媚回头,对青玄抱歉地笑了笑,便拉着那浑身都散发着“此妖有主,闲人勿近”气息的“小朋友”,走向自己的小筑。
溪水潺潺,茶香袅袅。哪吒坐在苏轻媚惯常坐的那块青石上,看着她素手烹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天然的韵律。
他捧着她递过来的粗陶茶杯,里面是清冽的泉水泡着几片不知名的野茶叶,滋味淡泊,远不及天庭琼浆,他却觉得,比任何玉液琼浆都更……熨帖。
他小口啜着茶,看着她在花丛间轻盈走动,偶尔回头对他展颜一笑,那清甜的气息与莲香交织,弥漫在这小小的幽谷之中。
他忽然觉得,那困扰他千年的“无根”之感,在此刻,似乎被这谷中的烟火气,冲淡了那么一丝丝。
或许,有个这样的“朋友”,也不错?至少,他不会那么……无聊了。
只是这“朋友”,只能是他一个人的。谁若敢来抢,休怪他火尖枪不容情!
稚嫩的童颜上,闪过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霸道而专注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