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产房外的“表演” 产房如刑场

医院里,兵荒马乱。挂号、缴费、检查,父亲跑前跑后,汗水湿透了衬衫。终于办好手续,女儿被送入待产区,需要家属签字。签字室外,连同她在内,排着四位即将临产的孕妇。

婆婆也赶到了医院。她的目光在其他三位孕妇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扫过,嘴角一撇,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人都听到:“哎呦,你看别人家的肚子,多大,多圆!看看你哎——”她转向脸色惨白的儿媳,语气里充满了公开的责备,“你这肚子……这孩子生下来有没有两斤多啊?嗯?叫你平时多吃点,多吃点,你总不好好吃!现在知道了吧?”

人越多,她的表演欲似乎就越旺盛。站在医院走廊这个“舞台”上,她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操心无奈的好婆婆”形象,而把儿媳钉在了“不懂事、不顾孩子”的耻辱柱上。女儿低下头,腹部宫缩的阵痛和当众被羞辱的灼痛交织在一起,让她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她忽然想起怀孕五个月时,广东的朋友小鱼来看她。那天心情好,胃口大开,她一个人不知不觉吃了四大碗饭,竟还觉得只半饱,不好意思地对妈妈小声说:“妈,我怎么吃了四碗还不够?还想吃。”妈妈又惊又笑,给她添了两碗。那顿饭,她足足吃了六碗,吓得自己都不敢再吃了,真怕把肚皮撑破。

其实整个孕期,她大多在娘家吃饭。偶尔在婆婆家吃一餐,婆婆便会迫不及待地到小区里四处宣扬:“哎呀,我今天又给我儿媳妇煲了老火汤啦!”“我专门给她买了土鸡补身子!”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广播,登上黄陂电视台才算满意。表演型人格的婆婆,需要的从来不是实际的关怀,而是众人眼中“好婆婆”的戏码。而真实的、血淋淋的产前之夜,则被完美地隐藏在那张笑脸之后。

此刻,产房的门开了,护士喊她的名字。真正的考验,终于要开始了。而门外的“表演”,还远未落幕。

各种手续终于在慌乱中签完,我像一件被贴上标签的货物,被推进了产房。

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最后一点虚幻的依靠。眼前的景象让我倒抽一口凉气——产房比想象中简陋得多,空间里并排摆着三张产床,竟要同时进行三台手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却盖不住一种无形的、冰冷的紧张。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第一张产床吸引。那位产妇毫无遮蔽地躺着,腹部袒露,双腿弯曲张开。没有想象中的帘子或任何遮羞的布置,一切直接而赤裸。医护人员围在一旁,器械台上,各种金属刀具——长的、短的、弯的、直的——在无影灯下闪着冷冽的光,密密排列。那一瞬间,我仿佛不是置身现代医院,而是回到了童年时乡下看到的杀猪现场,同样的白刃,同样的毫无保留的暴露,同样的等待被处置的恐惧。

婆婆昨夜灌输的种种血腥死法,此刻如同被激活的幽灵,争先恐后地挤满我的脑海。黄鳝钻腹的滑腻,婴儿焚炉的炙热……我浑身不可抑制地开始打哆嗦,双腿像是灌了上千斤的铅,沉重得挪不动半步。我感觉自己正走向的不是产床,而是刑场。

“不能怕,不能怕……” 我拼命用残存的理智对自己默念,声音在颅内颤抖,“这里是医院,有医生,没事的,不要怕……”

为了摆脱第一张产床带来的视觉冲击,我艰难地、几乎是强迫性地把自己的头转向左边。然而,左边墙上赫然挂着一面不小的镜子!镜面清晰地反射出第一床正在进行的一切——那血肉模糊的忙碌,那产妇痛苦扭曲的面容。越怕什么,就越看到什么。视觉的牢笼将我死死锁住,无处可逃。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凭着本能,摸索着挪到了第三张床前。医生和护士已经就位,眼神平静到近乎淡漠。产床有点高,旁边有一个两步的铁制台阶。我手脚并用,几乎是爬了上去,然后按照指令,侧卧,弓起腰,将后背暴露给麻醉师。

一根又粗又长的针管逼近我的脊椎。第一针下去时,我没敢看,只是紧绷着肌肉迎接那尖锐的刺痛和酸胀,恐惧尚且被“未知”包裹着。当麻醉师准备推入更多药剂,进行第二次操作时,我不经意间瞥见了那长长的针管没入我身体的景象……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比疼痛更甚。

麻药很快起了作用。我被放平,仰躺着,身体下半部分逐渐失去知觉,像沉入冰冷的海水。医生用尖针试探着扎我的腹部皮肤:“疼不疼?”

“不疼。”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于是,手术开始了。我能感觉到冰冷的器械在腹部划过的压力,能听到一些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但痛感确实被隔绝了。意识在一片麻木的虚空里漂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

一阵细微的啼哭,像小猫叫。

“女孩,六斤八两,足月。” 医生的声音平稳地宣告。

我勉强侧过头,只来得及模糊地看到一团粉紫色的、沾着血污的小东西被迅速包裹起来,然后就被护士抱离了我的视线。没有贴面,没有第一时间放在我的胸前。

疲惫和麻药的作用如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在陷入昏睡前的迷茫中,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思绪已无法连贯。

后来,我才辗转听说——孩子一出生就因呛入羊水,情况危急,直接被救护车转送去了儿童医院抢救。

我在浑然不知中,经历了生育的刑场;而我的孩子,在降临人世的第一刻,便独自踏上了生死未卜的征途。那面镜子里的血色,似乎成了一个不祥的隐喻,笼罩了我们母女最初的缘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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