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风止铜雀台(1)
邺城三月,铜雀台荒。蒿草没人,残瓦断砖里生出野菊,黄得近乎无情。台顶却新立一杆白幡,幡上无字,夜来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空腔里漏出的旧战鼓。
魏王旧苑,早成狐兔之窟,唯有一人夜夜登台。她披素衣,以黑纱覆面,腰悬半面铜镜,镜背铸“绍”字,缺口锐利,割指必见血。每至三更,她便以镜映月,镜光所及,蒿草尽俯,仿佛仍向旧主称臣。
当地人唤她“铜雀女”,说她是袁氏遗孤,也有人说,她不过是台中老婢,疯了。
戊申年,曹操次子曹彰北征乌丸,还师邺城。部将献俘,彰独往铜雀台,欲以敌酋之血祭父。登台却见素衣女子,以镜阻路。
“铜雀台,非祭场。”她声音极低,却带金石之音,“若要流血,请先照此镜。”
曹彰大笑,拔剑相指:“孤刃不照妇人面。”
女子抬手,铜镜翻转,月光透缺处,恰恰落在曹彰眉心——那里有一道旧疤,状似弯月,与镜缺吻合。彰愣神,剑尖微垂。女子却收了镜,转身隐入荒草,像一缕被夜风吹散的烟。
当夜,曹彰独宿台侧旧衙,梦一少年,披银甲、持断戟,眉心疤血流入目,却笑:“阿彰,别来无恙?”
少年是其胞兄——曹昂,建安二年死于宛城,年十八,尸骨无存。
第二日,曹彰使人掘台。瓦砾之下,果得一截断戟,戟脊刻“子脩”——昂之字。戟旁又掘出半面铜镜,与女子所佩缺口相合,镜背铸“绍”字,却被人以指力划去下半,成“召”。
“召”乃昂之乳名,唯家人知之。
彰再寻女子,却已无踪。问遍邺城,只一老卒言:昔年宛城破,昂将坐骑让父,步行断后,被张绣军乱矛攒刺。曹操退至淯水,回望火城,拔剑击地,大呼:“失我佳儿!”
然彼时,有青衣小校冒死入火,负一少年尸出,奔邺城而去。小校面生,无人识其姓名,只记其腰间悬半面铜镜,镜缺如月。
曹彰遂罢祭,拔营而去。临行,命人以土封台,唯留那杆白幡,幡上仍无字。军士私问其故,彰沉默良久,道:“铜雀非雀,乃囚。囚者,父之业,亦兄之骨。风若不止,骨不得安。”
是夜,铜雀台再无人影。唯月色如旧,照那半面铜镜,镜缺处恰对西南——那里是宛城方向,也是曹昂埋骨处,虽骨已无存,而风未止。
又十年,铜雀台荒草更盛。有行旅夜过,闻台顶女子歌,歌曰:
> “铜雀锁秋风,
秋风吹不回。
阿兄骑马去,
弟执铜镜悲。
镜缺不复圆,
骨寒不可追。
愿为台中土,
覆面永相随。”
歌罢,幡动,草俯,似有铁甲铿锵,自远而近,终散于风。
行旅次日登台,唯见草隙有新土,土上覆一帕,帕上血书:
“风止了,阿兄,我来迟。”
尾声
邺城老卒传:曹彰北归后,每战必先,屡犯险阵,眉心疤常血流不止。黄初二年,彰暴卒,年三十五,无子。临终,握半面铜镜,缺处嵌自己眉心血痂,竟吻合无缝。
葬日,邺城大风,铜雀台白幡自折,幡骨插入台顶,恰指西南。自此,风止,台荒,意难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