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亭听雨与薄荷味的告别

堂屋的喧嚣渐渐沉入夜的静谧,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和窗外零星的爆竹余音。

  苏念回到自己那间弥漫着木头清香的卧室,关上门,心口却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鸟,扑棱棱地跳。她几乎是屏着呼吸,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那个厚实的红包。指尖触到里面除了簇新的纸币,还有一个坚硬方正的小物件。

她的心悬了起来,带着某种模糊又真切的期待。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她小心地取出——是一个深蓝色丝绒的小方盒,没有任何标识,却透着难以言喻的精致感。

轻轻掀开盒盖。

里面并非她预想中或期盼中的某样特定物品,而是一枚造型别致的胸针。

  主体是纯净的铂金,线条流畅简约,巧妙勾勒出一片舒展的薄荷叶形状,叶脉清晰,叶尖微微卷曲,充满了生命力。在薄荷叶的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却异常剔透的绿色宝石。

。 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暖意和悸动填满。这枚胸针……如此精致,如此用心。薄荷叶的意象……是他刻意的吗?还是巧合?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的金属叶片和温润的绿意,仿佛能感受到他挑选时专注的目光。

  脸颊悄悄发烫,她小心地将胸针放回盒中,紧紧握在手心,像握住了一个只属于她、带着他气息的秘密珍宝。这个新年伊始的礼物,无关承诺。

  她带着这份隐秘的欢喜和一丝羞涩,钻进了温暖的被窝,薄荷叶的清凉似乎还萦绕在指尖。

随后的日子,便在云溪特有的、缓慢流淌的年节气氛中滑过:

头一天,苏念在香甜软糯的汤圆香气中醒来,随后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磕着瓜子喝着饮料听外婆和小姑姑絮叨着旧年往事。

  苏念和谢屿安静地听着,偶尔接一两句。豆包精力旺盛,拖着他的新玩具在院子里“开疆拓土”,咯咯的笑声撞碎了清晨的宁静。

次日,外婆灶上的拿手菜香气四溢,飘满了小小的院落。豆包跟着妈妈去镇上热闹,院里一时安静下来。

  溪边的风带着初春的料峭,谢屿和苏念沿着青石板路随意走着。

  两人的衣袖偶尔轻轻摩擦,指尖的距离时近时远,像揣着同样的心事,却都沉默着,只有溪水的声响和脚下石板的微响。

  阳光很好,她偶尔低头,仿佛能看到口袋里丝绒盒子小小的轮廓。

又一日,细雪如絮,悄然飘落。火盆重新燃起,花生瓜子在红泥小炉上炒得噼啪作响。

  外婆坐在椅子上教苏念剪红纸窗花,谢屿则被豆包缠着,用红纸笨拙地折着奇形怪状的小船和飞机。

  堂屋里光影昏黄,炭火噼啪,映着外婆慈祥的笑脸、豆包专注的小脸,和他低头时专注的侧影。时光仿佛被这暖意拉长,织就成一幅无声却无比温馨的画卷。

日子就像外婆灶上小火慢炖的那锅汤,在柴火的余温里,将平凡的烟火气、家人的笑语、还有那份彼此心照不宣却尚未点破的微妙情愫,都细细地煨煮着,散发出越来越醇厚温暖的香气。

  直到假期将尽,离别的意味,才如同窗外枝头融化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渗入了这片暖融之中。

   天刚蒙蒙亮,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敲打着窗棂。苏念推开窗,一股带着泥土芬芳的湿润空气涌进来。连绵的雨丝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竹林和老宅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远处的山峦也只剩下黛青色的模糊轮廓。

  下雨了。她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下雨天总能让人心安理得地“宅”着。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敲门声打破。

  “念念,醒了吗?”是外婆的声音,带着点兴奋,“快起来!难得下雨,陪外婆去后山那个老亭子坐坐!听听雨,喝喝茶,那才叫惬意!”

  苏念犹豫了一下,打开门。外婆穿着件厚实的蓝布褂子,手里提着个竹编的食盒,里面飘出茶叶和点心的香气。她身后,还站着那个让她避之不及的身影。

  谢屿一身简单的深色休闲装,外面罩了件防水的薄外套,手里拎着个保温壶,姿态闲适地靠在门框上。看到苏念出来,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漾开笑意,朝她扬了扬下巴:“下雨天听雨喝茶,周奶奶的主意不错。一起?”

  苏念:“……”她很想拒绝,可看着外婆期待的眼神,再看看外面缠绵的雨幕,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而且……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一丝隐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在作祟?

  后山的老亭子有些年头了,石柱斑驳,飞檐翘角上爬满了青苔,在雨雾中更显古朴静谧。亭子三面环竹,一面敞开,正好对着山下云雾缭绕的溪谷。

  外婆在石凳上铺了软垫,从食盒里拿出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米糕、几样小菜,又拿出三个小巧的青瓷茶杯。谢屿则拧开保温壶,一股清雅醇厚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是外婆珍藏的云雾茶。

  三人围坐在亭中的石桌旁。雨丝敲打在亭顶的青瓦上,发出清脆连绵的声响,汇成天然的乐章,冲刷着尘世的喧嚣。竹叶被雨水洗得翠绿欲滴,在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远处溪谷里,水流声似乎也比往日更显清越。

  外婆抿了口热茶,满足地喟叹:“听听这雨声,多舒坦。人老了,就喜欢找个清静地方,听听风,看看雨,想想从前的事。”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年轻时和老伴儿在雨中的故事,说起云溪镇几十年的变迁,说起苏念小时候怕打雷,一下雨就钻她被窝……

  苏念捧着温热的茶杯,静静听着。外婆的声音混合着雨声、风声,像一首温柔的老歌,抚平了她连日来的心浮气躁。她偷眼看向旁边的谢屿。

  他微侧着头,专注地听着外婆讲述,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时点头应和。细密的雨丝在他身后的亭檐外织成朦胧的珠帘,他安静的侧影融入这片水墨画般的雨景里,少了平日的张扬与促狭,多了几分沉静温润的味道,像一块被打磨过的璞玉,散发着内敛的光华。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浅,却很干净,像雨洗过的天空。苏念心头微微一悸,慌忙移开视线,假装低头喝茶,脸颊却悄悄地热了。

  “小屿啊,”外婆忽然话锋一转,看向谢屿,“听你爷爷说,你那个画……好像还得了个国际上的大奖?叫‘星夜流萤’?画的是咱们云溪的萤火虫?”

  谢屿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笑容依旧温和:“嗯,运气好而已。周奶奶您还记得萤火虫?”

  “怎么不记得!”外婆来了兴致,“以前夏天,溪边、竹林里,那萤火虫多的哟,跟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似的!一闪一闪,漂亮极了!可惜现在少喽……”外婆语气带着点怀念和惋惜,“你小时候来玩,非要抓,结果一脚踩进泥坑里,还是念念她爸把你捞出来的,记得不?”

  谢屿似乎陷入了回忆,眼神有些飘远,嘴角的笑意带着点怀念:“记得,那次可狼狈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亭外迷蒙的雨幕,声音轻了些,“那幅画……就是画的那些萤火虫。在黑暗里飞,光虽然弱,但聚在一起,也能照亮一小片地方。”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但苏念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那晚在东厢房门口,惊鸿一瞥看到的画布——那片深沉蓝紫色背景上倔强闪烁的点点微光。也想起他画架旁旧笔记本上潦草的“全是灰烬”……

  原来,那光,是萤火虫。是故乡夏夜里,属于他和外婆记忆里的微光。那光,也曾在他陷入黑暗和瓶颈时,被他用画笔捕捉,成为了照亮他前路的星火?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理解和心疼的情绪,悄然在苏念心底滋生。她看着谢屿在雨幕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第一次觉得,她好像……离他近了一点。不再是隔着那些误会、逗弄和防备,而是窥见了他内心某个柔软的、珍贵的角落。

  雨还在下,茶香袅袅。亭子里,外婆絮絮叨叨的回忆,谢屿偶尔温和的回应,苏念安静的聆听,交织成一幅宁静而温暖的画面。那些关于“偷亲”、关于“爸爸妈妈”的尴尬和羞窘,似乎都被这绵长的雨声温柔地冲刷淡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安详的、心照不宣的平和。

  时间在云溪的细雨中悄然滑过。外婆的梅干菜瓶又装满了几个,后院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转眼间,寒假的尾巴就到了。

  离开的前一天,苏念的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她站在廊檐下,看着院子里被雨水滋润得愈发青翠的竹子,心里竟生出一丝不舍。这个寒假,比她预想的……要“惊心动魄”得多,也……难忘得多。

  临行前,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装着薄荷叶胸针的丝绒盒,藏进了行李箱最贴身的夹层里。

  “都收拾好了?”谢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念转过身。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少了几分矜贵,多了几分清爽的学生气,手里拿着车钥匙,似乎准备出门。

  “嗯。”苏念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又飞快地移开。

  “下午送你去镇上坐大巴?”谢屿问。他之前说过,他的车要晚几天才托运回去。

  “不用麻烦,”苏念连忙说,“小姑父送我去就行。”

  谢屿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没坚持:“也好。”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熟悉的薄荷糖盒,晃了晃,里面传来糖果碰撞的清脆声响。“喏,路上带着?提神。”他打开盒盖,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两颗糖。

  苏念看着那两颗糖,又看看谢屿递过来的手。这一次,她没有犹豫,伸出手,准备像上次那样飞快地拿走一颗。

  然而,她的手刚伸到一半,谢屿的手掌却忽然收拢,将那两颗糖都握在了掌心,然后,极其自然地,将苏念伸过来的手也一起……包裹住了!

  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掌心,紧紧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薄荷糖清凉的包装纸和糖果坚硬的轮廓,清晰地硌在她的指尖!

  苏念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她猛地抬头,撞进谢屿那双深邃的、带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眸里。他看着她,眼神专注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温柔又强势的意味。

  “都给你。”他声音低沉,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握着她的手,轻轻往前送了送,将那两颗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薄荷糖,稳稳地放进了她的手里。

  “开学见,苏念。”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常,却让苏念的心尖,又一次轻轻地、悄悄地颤了一下。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长腿迈开,几步就消失在了院门口,留下一个挺拔利落的背影。

  苏念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两颗被捂得温热的薄荷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和力道,带着薄荷糖的清凉气息,一路灼烧到她的心脏。那句“开学见”像是带着魔力,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念念,小屿走了?”外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苏念猛地回神,像被烫到一样把糖塞进口袋,脸颊红得能滴血:“啊……嗯,走了!”她慌乱地回答,心跳如擂鼓。

  开学见……开学见……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薄荷糖,带着清冽的甜意和丝丝缕缕的悸动,在她平静的归途上,漾开了层层涟漪。

  这个寒假结束了,但有些东西,似乎……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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