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回忆
司青回到空旷的公寓，口袋里的那方深灰色手帕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皮肤。他将其取出，平整地铺在书桌一角。布料上精致的暗纹和冷冽的木质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接待室里那个短暂却真实的拥抱，和宋之珉最后那句听似责备、实则泄露了关切的叮嘱。
他需要理清思绪，而思绪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那个如今穿着西装、冷漠疏离的人，曾经截然不同的模样。他打开电脑，屏幕冷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他没有再去翻看那些赛车数据，而是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栏输入了“宋之珉”、“A大”、“特等奖学金”。
大量信息瞬间涌出。除了之前看到的荣誉榜单，还有校报的专访、学术竞赛的获奖名单，甚至是一些模糊的论坛旧帖。照片里的宋之珉，穿着朴素，眼神清亮锐利，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专注和近乎傲慢的冷静。他是那种活在校园传说里的人——绩点高得离谱，包揽各类顶级奖学金，被导师誉为十年一遇的天才，却低调得近乎隐形，除了图书馆、实验室和课堂，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
司青第一次注意到宋之珉，是在大二一节枯燥的高数课上。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目光扫过前排那个永远挺直的背脊。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清瘦的手腕。他听课极其专注，笔记工整得如同印刷体，偶尔推一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侧脸线条干净利落。
“啧，书呆子。”司青当时在心里嗤笑一声，觉得这人活得真没劲。他身边从不缺热闹和朋友，机车、派对、极限运动才是他的青春，像宋之珉这种仿佛活在真空里、眼里只有公式和代码的人，跟他完全是两个世界。
出于一种近乎恶作剧的、想要打破那种完美秩序感的好奇，司青开始“偶遇”宋之珉。在图书馆，他会故意坐在他对面，弄出点声响；在食堂，他会端着餐盘挤到他旁边那桌，跟朋友高谈阔论赛车和旅行。
可宋之珉就像一潭深水，投石问路，连涟漪都欠奉。他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司青那些刻意制造的“噪音”视若无睹，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这种彻底的忽视，反而激起了司青更强的征服欲。
转机发生在一个深夜的实验室。司青因为机车改装问题，跑去工程楼找相熟的学长，却意外发现最里面那间实验室还亮着灯。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宋之珉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复杂的电路图和代码。他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偶尔停下来，在草稿纸上演算，表情是司青从未见过的、沉浸在思考中的迷人光彩，那是一种超越年龄的、专注于创造和解决问题的强大气场。旁边散落着几个吃了一半的面包包装袋。
司青靠在门框上，看了他很久。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些他所以为的“没劲”，底下可能藏着另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波澜壮阔的世界。
“喂，书呆子，这么晚还不回去？”他终于出声。
宋之珉被打断，有些不悦地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神里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平淡：“有事？”
“看你这么辛苦，请你吃宵夜？”司青走过去，痞笑着拿起他桌上一个冷掉的面包，“就吃这个？也太惨了吧。”
宋之珉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司青把面包扔回桌上，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腕：“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宋之珉。手腕很细，皮肤微凉，能感觉到下面骨骼的形状。宋之珉似乎想挣脱，但司青握得很紧。
他把他带到了学校后门那家通宵营业的脏摊。油腻的桌子，嘈杂的人声，烟火气十足。司青熟稔地点了一大堆烧烤，又要了两瓶冰啤酒。
宋之珉显然很少来这种地方，显得有些拘谨，拿着一次性筷子，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尝尝这个，他们家招牌。”司青把一串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递到他嘴边，眼神带着不容拒绝的笑意。
宋之珉犹豫了一下，就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辣味瞬间冲上来，呛得他咳嗽起来，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晕，眼角也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司青看着他难得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递过冰啤酒：“喝口这个压压。”
那天晚上，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司青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褪去“学霸”光环的宋之珉，在烟火气里，会因为辣而皱眉，会因为他的烂笑话而微微抿唇，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些生动的、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情绪。
他很聪明，司青说的那些关于机车改装、赛道技巧的事情，他很快就能理解，甚至能提出一些一针见血的问题。他身上有种矛盾的特质，既纯粹又复杂，既疏离又……引人探究。
从那天起，司青去找宋之珉，不再是为了恶作剧。他像是发现了一个宝藏，迫不及待地想要挖掘更多。他会赖在实验室看他调试程序，会强行拉他去看自己训练，会在他熬夜时给他带热牛奶。
而宋之珉，从一开始的抗拒、无奈，到后来的默许、习惯。他依旧话不多，但司青能感觉到，那道坚冰筑起的墙，正在一点点融化。他会因为司青一个冒险的超车而暗自攥紧拳头，会在司青受伤时，一边冷着脸给他上药，一边用那种清冷的声音，条理清晰地分析他失误的原因。
记得那是个被夕阳浸泡得格外绵长的傍晚，司青靠着轰鸣未熄的机车，在计算机学院楼下等得有些不耐。他刚和家里大吵一架，父亲摔了杯子，骂他玩物丧志，母亲在一旁默默垂泪。胸腔里堵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他急需见到宋之珉，仿佛只有看到那个人清冷平静的样子，才能将这烦躁压下去。
终于，那扇玻璃门被推开，宋之珉和几个同学走了出来。他怀里依旧抱着几本厚重的书，听着身旁一个激动得脸红的男生喋喋不休：
“……之珉！你再想想！张教授的直博名额，跟着他做项目，前景无限！还有‘星海科技’的offer，起薪这个数！听说他们还有计划选派核心人员去硅谷进修！这机会多少人挤破头……”
宋之珉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某处，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看不出什么情绪。
司青心里的烦躁更盛，他讨厌那些词汇——直博、高薪、硅谷——每一个都在提醒他，宋之珉本该拥有的、与他截然不同的、光明顺遂的未来。他按了一下喇叭，突兀的声响惊得那几个学生看了过来。
宋之珉也看到了他，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他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他对同学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径直朝司青走来。
夕阳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发梢都透着光。他走到司青面前，很自然地将手里的书递过来：“等很久了？”
司青接过书，沉甸甸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没接话，而是盯着宋之珉，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和一股豁出去的莽撞：“宋之珉，别出国，别去什么狗屁公司。跟我走吧。”
这话没头没尾，甚至算不上正式的表白，更像是一种蛮横的宣告和占有。说完，司青自己的心脏先擂鼓般狂跳起来，他紧紧盯着宋之珉，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宋之珉明显愣住了。他看着司青，镜片后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复杂的挣扎，最后沉淀为一种司青看不懂的深沉。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蹙起了眉，移开了视线，望向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天际线。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机车引擎低沉的轰鸣。
过了好几秒，就在司青以为会被直接拒绝，甚至嘲讽时，宋之珉才极轻地说：“……我考虑一下。”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然后，他没再看司青，转身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脚步比平时快了些，背影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意味。
接下来的几天，宋之珉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不去图书馆常坐的位置，实验室也找不到人，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司青像个无头苍蝇，被这种悬而未决的沉默折磨得快要发疯。他后悔自己的冲动，又忍不住生出怨怼——考虑？需要考虑这么久？是不是已经在准备出国的行李了？
就在司青几乎要放弃，准备收拾心情接受现实时，第四天晚上，他的手机屏幕亮了。
是宋之珉发来的，只有一个字：【好。】
司青盯着那个字，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冲出宿舍，一路狂奔到宋之珉的宿舍楼下。他气喘吁吁地抬头，看到宋之珉正站在阳台边，安静地看着他。月光洒在他身上，清清冷冷的。
司青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推开虚掩的宿舍门（宋之珉的室友似乎不在）。宋之珉就站在门后，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睡裤，洗过的头发柔软地搭在额前，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温和。
“你……真的？”司青喘着气，不确定地问，声音因为奔跑而沙哑。
宋之珉点了点头，眼神平静却坚定：“嗯。”
“为什么？”司青忍不住追问，“那些机会……”
“赛车也挺有意思的。”宋之珉打断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兴趣爱好，“而且，”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司青，目光深邃，“我相信我能做好。”
他说这话时，身上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自信。那不是盲目乐观，而是基于自身强大能力和清晰头脑的判断。司青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只要宋之珉想，无论是在学术殿堂还是赛车场，他都有能力闯出一片天。
可即便如此，司青心里依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清楚地知道，“挺有意思”和“相信能做好”背后，最根本、最关键的驱动力，是他司青。如果没有他，宋之珉大概率会选择那条更平坦、更被认可的康庄大道，出国深造，进入顶尖公司，成为科技精英。
是他，用一段刚刚萌芽、前途未卜的感情，硬生生将宋之珉从既定的轨道上拽了下来，拖进了自己这个充满变数和风险的世界。
一股混合着狂喜和沉重愧疚的情绪，像潮水般将司青淹没。他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宋之珉，把脸埋在他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颈窝里，闷声说：“宋之珉，我会对你好的。”
他说得郑重，像是一个承诺。
宋之珉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抬手轻轻回抱住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一刻，司青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却也背负上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亏欠”的枷锁。
司青从漫长的回忆中抽离，胸口依旧弥漫着那种熟悉的、闷闷的酸胀感。他曾经以为，带着宋之珉在赛道上飞驰，赢得荣誉，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可现在他才明白，他或许从未真正理解，宋之珉当年那个“好”字背后，所代表的巨大牺牲和义无反顾。
而如今，宋之珉收回了那份牺牲，重新找回了属于他自己的、光芒万丈的道路。
司青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愧疚于事无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配得上那份曾经的牺牲，以及……重新赢得那个人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