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那方深灰色的手帕被司青妥帖地收了起来，不再是一个需要反复摩挲的慰藉，而是成了一个无声的警醒。回忆带来的沉重愧疚没有将他压垮，反而淬炼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决心。

他不再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也不再冲动地跑去宋之珉的公司制造“偶遇”。他将所有精力投入了两件事：疯狂的恢复训练，以及对“珉睿科技”及其所在行业的深入研究。

车队为他聘请的康复师是业内顶尖的，训练计划严苛到近乎残忍。每一次力量训练，左腿旧伤处传来的刺痛都让他冷汗涔涔，但他咬紧牙关，完成得一丝不苟。汗水浸透了一次又一次的训练服，体重在下降，肌肉线条却变得更加清晰锐利，眼神里的浮躁和脆弱被一种沉静的力量取代。

同时，他书房的灯常常亮到深夜。电脑屏幕上不再是赛车数据和车载录像，而是堆满了关于智能驾驶传感器融合、深度学习算法、市场竞品分析的报告和论文。他啃着那些晦涩的专业术语，联系车队里相熟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甚至通过王律师的人脉，约见了几位相关领域的专家进行咨询。他要知道宋之珉现在在做什么，他面临的战场是什么样子。

他不再将宋之珉的成就视为一种对自己的背离和惩罚，而是开始尝试去理解，甚至……欣赏。

机会来得比预想中快。

车队经理传来消息，“珉睿科技”对司青之前提出的“技术交流”表示了兴趣，愿意安排一次非正式的会面，但强调这“不涉及任何商业合作意向”。

司青很清楚，这大概是看在他过往名气，或者……是宋之珉某种默许下的、划清界限的礼貌性回应。但他不在乎。

会面地点定在“珉睿科技”的一间小型会议室。这次，司青没有穿连帽衫，他选择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休闲西装，衬得他肩宽腰窄，虽然左腿行动间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但整个人的气场沉稳而挺拔。

宋之珉没有出现。出面的是他们的技术总监和一位项目经理。

会议开始，对方客气而疏离地介绍了公司智能驾驶系统的理念和框架。司青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对方介绍告一段落，看向他，等待着他这个“外行”可能提出的、关于速度与激情的问题时，司青才开口。

他没有问赛车。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会议桌上轻轻点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技术总监：“张总监，贵系统在复杂天气，特别是低附着路面下的传感器冗余方案，似乎主要依赖于多源数据融合后的算法补偿。我想了解的是，在极端情况下，比如赛道突发油渍或密集积水区，系统对轮胎瞬时抓地力损失的预测和容错机制，是基于历史数据建模，还是引入了实时动态的车辆姿态反馈？”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技术总监推了推眼镜，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了认真的神色。他显然没料到这位著名的赛车手，提问的角度如此专业和刁钻，直接切中了他们目前正在攻坚的一个技术难点。

接下来的讨论，完全脱离了预想的寒暄和场面话。司青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从控制逻辑到安全阈值，从硬件瓶颈到算法优化方向，虽然有些地方尚显稚嫩，但核心思路清晰，甚至偶尔能提出一些基于他大量实战经验的、颇具启发性的观点。

他不再是被情绪驱动的、只知道在赛道上猛冲的司青。他展现出了强大的学习能力和对技术的深刻理解力，仿佛在短短时间内，强行将自己塞进了宋之珉如今所处的世界，并试图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对话方式。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时，技术总监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甚至主动递上了名片：“司先生，没想到你对技术层面有这么深的理解，以后有机会可以多交流。”

司青接过名片，礼貌地回应。他知道，这小小的认可，只是一个开始。

他走出会议室，在走廊里，与刚从另一间办公室出来的宋之珉不期而遇。

宋之珉似乎刚结束一个电话，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的严肃。他看到司青，脚步微顿。

这一次，司青没有回避，也没有像上次那样情绪失控地冲上去。他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平静地迎上宋之珉的目光。

“谈完了？”宋之珉先开了口，语气依旧是工作式的平淡，但目光在司青身上停留的时间，比上次长了那么零点几秒，似乎在他那身难得正式的衣服和沉稳的气场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

“嗯。”司青点头，语气同样平静，“受益匪浅。宋总的公司，技术底蕴很扎实。”

他用了“宋总”这个称呼，疏离而客气。

宋之珉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便与他擦肩而过。

没有冰冷的驱逐，没有带着怒意的质问，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但司青能感觉到，那堵冰墙，似乎因为他刚才在会议室里的表现，以及此刻这份不卑不亢的平静，而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动。

这就够了。

司青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电梯。他知道，通往宋之珉内心的路，从来都不是坦途。以前他仗着被偏爱而有恃无恐，现在，他需要用自己的实力和成长，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去。

电梯门合上，映出他坚定而清晰的眼神。

这场无声的战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