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梦魇
洛子商睁开眼,头顶的青纱帐看得不太真切,微微偏过头,才知道四幕已然闭合。床头亮着一盏灯,小丫鬟坐在一旁正打盹,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火光跳跃,她的身形也跟着忽明忽暗起来。
洛子商掀开被子撑着手臂坐起身,腹部隐隐传来一阵抽痛,呼吸一颤,手臂跟着卸了力,身体又倒了回去。小姑娘被这声响猛然惊醒,立刻站起身凑过来扶他,带着哭腔,“公子,您怎么样了?”
洛子商缓了缓抬起头,只见她的双眼红肿得厉害。想来也是自己连累她,洛子商脸上勉强敛去不适,轻声道:“我没事了,你下去歇息吧”
小姑娘哪里肯离开,嘟着嘴一脸委屈,洛子商拗不过也就随她去了。
片刻后,只听得院子里响起了一阵环佩相撞发出的清越声音由远及近,听脚步声却不止一个人,挨得近了,环佩声戛然而止。
洛子商偏过头隔着屏风看向门口,相府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个人会佩戴此物,白日里沈在野癫狂的神情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知道沈在野会生气,却不想他表现出更多的是近乎崩溃的痛苦和无奈,那一刻洛子商突然有些后悔,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若他进来……
这样想着,洛子商飞快地回过头闭上眼睛,开门声响起,却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须臾之后,门又被轻轻拉上了。
他没有进来,洛子商慢慢地睁开眼睛,果然只有老大夫一个人提着药箱在床边坐下,规矩地取出脉枕放在床沿,洛子商顺从的将手腕搭在上面。大夫长吁短叹地说了好一会儿,洛子商心不在焉,竟一句也不曾入耳。
大夫出门后,那人依旧在院子里停留了很久,夜里安静,“泠泠”的声响时有时无。
醉酒次日醒来,洛子商就隐约发现身子不对劲,一开始只是较平日容易头晕目眩,以为是旧疾复发便没放在心上。直到用膳时没缘由的频繁恶心,他才反应过来一个人悄悄进了医馆。他习惯了忍耐,些许不适自然也没让人察觉出来,那时候他还庆幸沈在野不在,如今想来,若沈在野在身边,那该多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从前的事了,那段时日却是几乎每个夜晚都梦到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只是一个很亲切的背影:及腰的墨发,簪着珠花,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后,应了一声,见她在微光中慢慢地转过身来,却长着江河的狰狞面容,手持雪亮的匕首朝他发狠地扑过来……梦醒时分,泪水混合着汗水,头发和衣衫都被浸透了。举目四望,卧房里只剩下惨白的月光。
洛子商知道沈在野在露台上默默地盼着他回首。有时披着彩霞,有时顶着烈日,有时迎着晚风,几乎日日如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偏生一见面总落得不欢而散。
有心事的人免不了夜不能寐,洛子商执拗地枯坐至月上中天,其实也是存了一点等待的心思。沈在野披着月光走来,一步步驱散了周遭咄咄逼人的孤寂。
“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等负心薄幸,沽名钓誉之辈?”
这话从谁的口中说出来洛子商都会觉得虚伪至极,唯独沈在野,他从中读出了些许委屈。若沈在野真是那样的人,他早就在初见那日随着王侍郎下狱了,哪里还能听到这一问?
洛子商心中一动,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不料身体上的不适再次袭来,揉着眉心缓了片刻,这才如实道:“沈相自是重情义的”,话还有没说完,他借着夜色的遮掩轻轻抚向腹部,在心里盘算着该不该告诉沈在野。
“洛某才是那个负心薄幸的虚伪之人”
往事不堪回首,洛子商曾一直坚信只有恨才是真实的,比起沈在野,他确实担得上负心薄幸这个词。
他还要开口,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眩晕感越发严重起来,看着眼前渐渐重影的沈在野,终究选择逃回屋里。
洛子商第一次觉得有些遗憾是命中注定的。后来的半月里,他甚至想过只要沈在野再挽留一回,他便把药焚了。可他等来的是新的梦魇,心底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彻底被激了出来,只要一闭上眼,幼年时的苦难和悲哀历历在目,仿佛又回到了命如草芥,颠沛流离的日子。
他终于承受不住亲自熬了药,支开所有人含着泪一饮而尽——那些苦难到他这里就够了,不必再延续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