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往昔
书房内,沈在野瞧着空白的扇面,脑海里浮现出初春时二人春日出游的场景。彼时两人还未捅破那层窗户纸,言语间少不了争锋相对,两颗心却不像当下离得这么远。
四个月前。
二月间,春意尚浅。沈在野掀开车帘,一树杏花开的正好,那人一身浅灰色衣裳静静地站在树下,脸色有些苍白,头上沾了几片粉白也浑然不觉。
车轮碾压着山路上的枯枝,断裂声陆陆续续,沈在野脸上擎着笑,心想这人倒是很会选地方。
前方还有一小段路程,他给湛卢使了个眼色,把人都留在原地,自己下了马车,径直朝那人走去。
洛子商迎着风转过身来,伴着纷飞的花雨,小扇遥遥一指,“相爷这一身白衣,倒是比枝头的杏花还要夺目几分”
沈在野瞧见他头上的落英,“洛公子曾经也是一位风云人物,没想到来了大祈竟开始赏起花来,可是大祈的春色撩人,洛公子也醉了心?”
这话说的没毛病,配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层意思。
“相爷说笑了”
洛子商慢慢地敛了笑意,眉眼低垂,“在洛某看来,大祈的春景与在下的故乡并无不同,何来醉心一说?”
沈在野不置可否,世家大族一手遮天,贫民商贾苦不堪言,寒门学子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确实没有什么不同。
春寒料峭,洛子商说着春景,寒风入喉,闷闷的咳嗽起来,沈在野脱下外袍为他披在身上,这才发现自己的白衣搭在那身淡墨染就的袍子上,仿若风雪中的旅人,反而更显得清冷了。他脚下错开一步挡住冷风,洛子商渐渐止住了咳嗽。
“是吗?”
沈在野抬起手将他头上的花瓣取下,“据我所知,大祁的春日来得的早些,待到夏国冰雪消融,这山上已然繁花似锦”
洛子商眨了眨眼,没有接话茬。两人一前一后往水榭走去,路边的小草还没有抽出新芽,一路走来,除却那一树粉白再寻不见半分春色。
思绪回笼,沈在野心中一动,不多时扇面上便多了一树杏花。
刚放下笔,湛卢敲门说主上召他进宫。大祈的朝堂如同一个草堂班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孟家式微后,秦家日益展露出头脚来,隐约有了第一世家之势。
穆无垢被废,祁王虽有心重立世子,却在几个皇子间举棋不定,一连数日退朝后单独留下了沈在野陪着对弈,言语间信任和猜忌并行,沈在野自然希望大祈能迎来一位明君,但祁王的心思不是他能左右的,一味装傻充楞不是明智之举,索性真心与假意各自参半,祁王听着开心。
这回也是如此。
回到府中更了衣巳时已过,从内室出来,见湛卢捧着几块点心乐呵呵地分给守门的侍卫,沈在野突然有些心绪不宁,抬脚往小院走去。
自从上次赏月不欢而散,他已经有半月没有踏足小院,不知那人现下如何了,沈在野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离得近了,只见院子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屋中隐约传来瓷器碰撞的声响。沈在野偏过头看了看院中的树影,巳时已过,想必是洛子商在用午膳。他脸上带着笑,抬手正要敲房门,只听得屋内隐约传出小丫鬟的哭声来,心中一紧猛然推门而入。
只见洛子商白着脸坐在桌前,没有饭菜,身前只放了一只碗,地上还有些许药汁撒出的斑驳痕迹。小丫鬟跪在地上抹着眼泪,被他惊得叫了一声,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沈在野皱了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他,小姑娘抬头张了张嘴,瞥了一眼洛子商,又哭了起来。
沈在野只得朝洛子商走过去,还未问出口,只见他突然撑着桌子露出痛苦之色。沈在野心里一沉连忙俯身扶过来让他靠着自己,面上勉强维持住镇定,“他喝了什么”
小丫鬟哆嗦着还未回答,眼看着洛子商脸上血色褪尽,额头的汗珠已然冒出来,厉声喝道:“去叫大夫,快!”
小姑娘脸都吓白了,慌忙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
沈在野手忙脚乱地把人抱到床上胡乱地为他擦着汗水,洛子商终于闷哼出声,捂着腹部慢慢地蜷缩着身体,“沈相不要怪她,我自己熬的药,她赶过来……已经晚了”
沈在野蓦然止了动作,感觉灵魂都飘到了外面,半晌才回过神,“你,你说什么?”
洛子商咬牙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残缺的笑容,“既然做不到……全心全意地对他,就不该让他来到这个世上……白白的遭罪受苦”
沈在野的双眼骤然瞪大,木偶般一寸一寸地转头看向他的腹部,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洛子商,你怎么忍心……”
鲜血从洛子商的身下晕染开来,沈在野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红着眼咬牙切齿地瞪了片刻,见他痛的厉害,终究狠不下心来。沈在野脱力般地跌在床边坐了一会,又起身颤抖着双手将他搂在怀里发狠地抱紧,平静的外表下锁着一头吃人的猛兽,仿若随时都会挣脱桎梏,窜出来将怀里的人生吞活剥。
“洛子商!你好狠……”
洛子商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打滚,沈在野加重了双臂的力道,将他的身体牢牢地禁锢在怀里,双唇艰难地分开一条缝,声音犹如透过千万年的寒冰传出来的回响,“这疼痛是你自找的,既是你的选择,那便好好受着!”
洛子商终于痛呼出声,嘴唇干裂,双手被制住不能动弹,歪过头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臂上。沈在野任他咬着不放,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垂眸敛了万种吃人的念头,低低的笑出声来。
府上的大夫赶到时,洛子商已经晕了过去,沈在野抹尽眼角的泪水吩咐人照顾好他,抬起手胡乱地比划了一下,游魂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主屋。
沈在野六神无主地坐在院子里,过往的美好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
两月前,他在露台上被夕阳晃了眼,下楼时一脚踩空,洛子商站在楼下瞧见,慌忙直奔主屋,跑上楼却只是虚惊一场。沈在野见他突然惊魂未定的神情,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子商,明明心里还在乎,又何苦为难自己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来?”
洛子商眨着眼看了他半晌,语气终究软了下来,“沈在野,你是故意的”
“愿赌服输”
沈在野学着洛子商的语调一步步靠近,伸开手轻轻地将他圈在怀里笑了起来。身体相贴,两颗心紧紧地挨在一起,沈在野微微俯下身,洛子商顺势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
……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门口人影绰绰,几个小斯不敢进门,撺掇着湛卢进来点亮蜡烛,沈在野如梦初醒,刚抬起头,眼泪又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