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归途的空响

城市的灯火取代了苗寨的星辰,车水马龙的喧嚣覆盖了山林的寂静。温以凝站在自家公寓明亮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流光溢彩的街道,身上穿着柔软的丝质睡袍,刚沐浴过的皮肤透着一种被水汽浸润后的、近乎透明的白皙,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一切都回归了正轨。

干净整洁的公寓,便利快捷的生活,父母关切的眼神,还有身边始终温柔体贴的陆哲。这是她熟悉了二十多年的世界,秩序井然,稳定安全。

田野调查的资料被妥善归档,带回来的植物标本也送到了研究所进行后续分析。她似乎只需要休整几天,就能重新投入她热爱且擅长的科研工作中去,沿着既定的轨迹,结婚,生子,在学术领域深耕,拥有一个被无数人艳羡的、完美的人生。

晚餐是在父母家吃的。精致的菜肴,温馨的氛围。母亲不停给她夹菜,心疼地说她瘦了。父亲则和陆哲聊着近期金融市场的动向,气氛融洽。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他们两人身上。

“小哲,以凝,你们这次回来,婚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母亲笑着,眼含期待地看着他们,“我们和你爸妈都盼着呢。”

温以凝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她垂下眼帘,盯着碗里晶莹的米饭,沉默了几秒,才抬起眼,语气平淡地说:“妈,还不着急。”

饭桌上有一瞬间的安静。

陆哲脸上的笑容不变,非常自然地接过话头,温和地揽住温以凝的肩膀,对两位老人笑道:“伯父伯母,我和以凝刚回来,很多事情还没完全安定下来。婚事是大事,我们还想再仔细考虑一下时间,做得更周全些,你们别着急。”

他四两拨千斤,将温以凝那略显生硬的拒绝,圆成了年轻人对婚姻的慎重考量。

温父温母对视一眼,虽然有些意外,但见陆哲如此体贴周全,便也笑着不再催促,将话题转到了别处。

晚餐后,陆哲牵着温以凝的手,在小区附近的林荫道上散步。晚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尾气和绿化带花香的气息。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

“以凝,”陆哲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路灯的光线在他温润的眉眼间投下柔和的阴影,“刚才吃饭的时候……你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是有什么心事吗?”

他的目光带着关切,但并不锐利,给予她充分的空间。

温以凝抬起头,看向他。他的眼睛很好看,清澈,坦诚,映着路灯的光,里面只有她的倒影。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轻飘:“没有,可能就是有点累,还没完全适应回来。”

她否认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那莫名的心不在焉源于何处,又如何能向他解释?

陆哲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没有追问。他了解她的性格,她若不想说,追问也无益。他重新牵起她的手,继续缓缓前行。

“回来也好,正好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后面有什么打算?研究所那边,王教授前天还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有个新项目他觉得你很合适。”

温以凝沉默地走着,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规律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看着前方被灯光切割得明暗交错的路面,仿佛能看到苗疆那崎岖不平的、布满落叶和泥土的山路。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陆哲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阿哲,我可能……想退休了。”

陆哲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从容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写满了难以置信。“退休?”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以凝,你说什么?退休?”

这太突然了,毫无征兆。温以凝对科研的热爱近乎执拗,那是支撑她这么多年不断探索、不断前行的核心动力。她正处于一个研究者创造力最旺盛、最容易出成果的黄金年龄,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平台和机会就在她眼前,她竟然说要退休?

“嗯。”温以凝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前方虚无的某一点,没有看他,“累了。想休息了。”她的理由简单得近乎苍白。

“可是……”陆哲皱紧了眉头,试图理解,“如果只是累了,我们可以申请一个长假,出去旅行,放松一下。退休……这太草率了。而且,这是你如此热爱的事业……”

“补偿金和退休金算下来,也足够我以后的生活了。”温以凝打断了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数字,“我只是……不想再继续了。”

陆哲看着她。路灯下,她微微侧着的脸庞线条优美,肤色白皙得几乎与月光同色,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倦怠。那种倦怠,不是身体上的劳累,更像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的萎靡。

他沉默了。他了解她的固执,一旦她真正决定的事情,很难被改变。尽管这个决定在他看来荒谬且不负责任。

“……好。”良久,他终究还是选择尊重,压下满腹的疑问和担忧,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如果你真的想好了,我支持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

他的包容和理解,如同温暖的水流,本该让她感到安心。可温以凝却只觉得那水流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无法真正浸润她干涸的心田。

“谢谢。”她低声说。

两人又走了一段,气氛有些沉闷。

陆哲试图寻找新的话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问了出来:“那……关于我们的事,你是怎么想的?”他指的是婚事。

温以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滞涩了一瞬。她抬起头,看向远处霓虹闪烁的摩天大楼,眼神有些空茫。

“再……再说吧。”她含糊地应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我还没想好。”

陆哲的心微微一沉。他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从苗疆回来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人在这里,心却好像遗落在了那片神秘的山林里,变得魂不守舍,对关乎他们未来的一切都显得兴致缺缺。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温以凝任由他牵着,目光没有焦点地游移着。

城市璀璨,她却只觉得一片虚无。

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最重要、最鲜活的部分,留下一个巨大的、嘶嘶透着冷风的空洞。这种莫名的缺失感,让她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真实的触感,包括陆哲的温柔,包括父母的关爱,包括她曾经视若生命的事业。

她变得萎靡不振,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不适合土壤的植物,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枯萎。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又或者,她是不愿去深想,那个答案,可能指向一个她无法承受、也不该触碰的禁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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