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无声的告别与未解的结

日子如同熟寨前那条溪流,看似平静地向前流淌,转眼间,温以凝计划离开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陆哲的到来,像按下了一个无形的加速键。他细致地帮她规划着回城的行程,联系车辆,甚至提前与研究所沟通了她返回后的事宜。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高效而周全。温以凝没有反对,只是默许着他的安排,仿佛这本就是她生活该有的轨道。

她的田野调查笔记和植物标本已经整理得七七八八,厚厚的几大本,记录着她这数月来的所见所闻,所学所思。那些奇异的草木,那些隐秘的知识,大多都与那个名字紧密相连——许肆舟。

然而,这个名字的主人,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自那日陆哲到来,他在寨边与温以凝短暂对峙(虽然只是单方面的冰冷)后,许肆舟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在那条熟悉的山林小径,没有在墨竹林的外围,更没有踏入熟寨半步。

一连七八天,音讯全无。

温以凝依旧会习惯性地在清晨或傍晚,走向寨子西侧,目光掠过那片日益葱郁的墨竹林。那里寂静如常,只有风吹过竹海发出的永恒不变的沙沙声,仿佛那个孤冷的身影,那个曾在这里向她展示过另一个诡谲而神秘世界的少年,从未存在过。

她试图从阿珠或寨里其他相熟的人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生寨或者许肆舟的消息,但得到的回应要么是茫然摇头,要么是讳莫如深的回避。生寨对于熟寨而言,始终是一块不愿轻易触碰的禁区。

他去了哪里?是生寨内部有事?还是……因为陆哲的出现,他彻底不愿再与她有任何交集?

后一个猜测,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某个柔软的位置,不深,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丝微弱的、难以忽视的涩意。

她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场意外的交集,迟早要各归各位。他的消失,不过是让这场分别来得更干脆利落一些。她收拾行装的动作,因此显得更加冷静和有条不紊。

“温姐姐,你真的要走了吗?我好舍不得你。”阿珠帮着温以凝打包一些晒干的草药,眼圈红红的,语气里满是失落。

“嗯,研究告一段落,该回去了。”温以凝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和家里人一起去城市里玩,我带你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真的吗?”阿珠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城市好远哦。”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怯怯的好奇,“温姐姐,你走了……那位许哥哥,会不会……”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连阿珠都隐约察觉到了温以凝与许肆舟之间那点不同寻常的牵连。

温以凝整理标本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面色平静无波:“他大概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们只是……互相请教过一些知识而已,没什么。”

她将“没什么”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阿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陆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心思缜密,自然能感觉到温以凝提及那位“许先生”时,语气里那份刻意的平淡和疏离。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更加体贴地处理着离开前的各种琐事,用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无声地构筑着一个安全、稳定、属于他们的未来蓝图。

离开前一天的傍晚,温以凝独自一人,再次走到了那片墨竹林的外围。

夕阳将天空渲染得一片瑰丽,金色的余晖洒在墨绿色的竹叶上,泛着一种沉静而寂寥的光泽。山林寂静,唯有风过竹梢的呜咽。

她站在那棵熟悉的大榕树下,望着竹林深处。那里幽暗,深邃,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也吞噬了那个少年的踪迹。

她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一抹余晖被地平线吞噬,暮色四合,寒意渐起。

她最终什么也没做,没有试图走进竹林,没有呼喊那个名字,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无声的告别。

然后,她转过身,步履坚定地朝着熟寨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没有再回头。

在她身后,竹林深处,一棵最高大的墨竹阴影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缓缓显现。

许肆舟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他穿着与夜色同色的苗服,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苍白,唇色很淡,紧抿着。那双黑眸,如同两口枯井,倒映着远处寨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却没有任何光亮能真正抵达深处。

他看着她走来,看着她驻足,看着她凝望,看着她最终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他如同石雕,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感,才能勉强压制住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般的、陌生而汹涌的情绪。

那是一种混合着暴戾、不甘、以及某种近乎绝望的冰冷的东西。

他知道她要走了。回到她的世界,回到那个叫陆哲的男人身边。

他本该觉得轻松。一个麻烦的、扰人心绪的闯入者终于要离开了,他的世界将重归寂静和固有的秩序。

可是……没有。

他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和烦躁。那片竹林,那间木屋,甚至这整片他赖以生存的山林,都因为她的即将离去,而变得索然无味,冰冷彻骨。

他想起她蹲在溪边认真辨认草药的样子,想起她听着“安魂引”时眼中闪过的迷离,想起她为他包扎伤口时颤抖却坚定的手指……那些画面,如同中了最顽固的蛊毒,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在他体内叫嚣着——不能让她走。

用蛊,用任何手段,把她留下。让她只能待在他的视线里,他的领域中。

这个念头如同毒蔓,疯狂滋长。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危险,周身的气息也随之变得冰冷刺骨,连栖息在附近竹枝上的夜枭都似乎感受到了这股不祥,扑棱着翅膀仓皇飞走。

然而,就在那危险的冲动即将达到顶点的瞬间,他脑海中却又浮现出她介绍陆哲时,那清晰而坦然的“未婚夫”三个字。

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那几乎燎原的邪火。

他有什么资格?

他只是一个活在阴影里,与虫蛇为伍,被熟寨视为禁忌的异类。而她和陆哲,才是被阳光和世俗认可的一对。

强行留下她,只会让她恐惧,让她憎恨。

许肆舟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显示出他内心极不平静的挣扎。

许久,他再睁开眼时,眼底翻涌的疯狂与偏执已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般的冰冷所取代。

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自嘲,也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残忍。

走吧。

他无声地对那个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说道。

但,这绝不会是结束。

温以凝。

你既然闯入了我的世界,搅乱了一切,就别想这么轻易地抽身离开。

有些蛊,一旦种下,便是一生一世。

你,逃不掉。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将许肆舟的身影完全吞没。他转身,向着与熟寨截然相反的、生寨更深处走去,背影决绝而孤戾,仿佛携带着整个黑夜的重量。

山林寂静,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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