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和风下的裂痕
接下来的几天,熟寨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新的节奏。陆哲的存在,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虽未剧烈搅动,却让整个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适应得很快,或者说,他擅长让自己在任何环境中都显得从容不迫。清晨,他会穿着熨帖的运动服,沿着寨子外围跑上一圈,呼吸着与城市截然不同的清新空气。白天,他或在宾馆房间处理一些远程工作,或拿着相机,在温以凝的指引下,拍摄熟寨的风土人情。他的构图精巧,视角独特,连阿珠看了都连连称赞。
他不再主动提出要跟随温以凝进入山林,充分尊重着她的工作和边界。他的体贴与分寸感,无可挑剔。
温以凝依旧进行着她的研究,只是活动范围更多地局限在熟寨内部及靠近寨子的安全区域。她带着陆哲去看过寨里的水碾坊,去看过老人们编织彩带,也去溪边辨认过一些常见的药用植物。陆哲始终耐心陪伴,适时提出问题,展现出极高的素养和求知欲。他看向温以凝的目光,总是温和而专注,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与爱意。
他们并肩走在寨子里,一个清丽淡然,一个温文尔雅,在旁人眼中,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温姐姐,陆哥哥人真好,又帅又有学问,对你又体贴。”阿珠私下里忍不住对温以凝感叹,眼里满是羡慕,“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呀?到时候一定要请我吃喜糖!”
温以凝正在整理一束晒干的艾草,闻言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淡淡笑了笑:“还早,不急。”
她的反应平静得近乎淡漠,阿珠只当她是害羞,嘻嘻一笑便跑开了。
只有温以凝自己知道,那份平静之下,藏着怎样一丝难以言喻的窒闷。陆哲的完美,像一层光滑无瑕的釉,覆盖在原有的生活之上,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束缚。他规划着他们回城后的生活,谈论着婚礼的细节,甚至兴致勃勃地分析着哪个地段的学区房更有潜力。那些话语,构建着一个清晰、稳定、被无数人向往的未来,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让她感觉有些模糊,有些遥远。
她发现自己偶尔会走神,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西边那片沉默的山林。那里,没有周全的计划,没有清晰的未来,只有幽深的竹林,冰冷的木屋,和一个心思难测、危险却又莫名吸引着她的苗疆少年。
这天下午,陆哲在宾馆房间开一个视频会议,温以凝独自一人,来到了寨子边缘那棵熟悉的大榕树下。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起伏的山峦和那片墨绿色的林海。
她拿出素描本,却久久没有落笔。山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冷冽感。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对面的山坡。树影摇曳,光影斑驳,看不出任何异常。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如同附骨之疽,隐隐传来。
是他吗?许肆舟。
他就在那里,在某个她看不见的角落,如同蛰伏的猎手,或者说,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冷冷地注视着寨子里发生的一切,注视着她和陆哲看似和谐的互动。
温以凝的心微微收紧。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像是被冒犯了隐私,又像是……一种被看穿伪装的慌乱。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低头,假装专注于素描,笔尖在纸上划出凌乱的线条。
她知道,以许肆舟的能力,如果他不想被发现,她根本无从察觉他的存在。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无力,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身份的差异,还有着力量与认知上的巨大鸿沟。
“以凝?”
陆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温和地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温以凝迅速收敛心神,合上素描本,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会议开完了?”
“嗯,刚结束。”陆哲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向远处的山景,赞叹道,“这里的景色真是百看不厌,纯净,有生命力。”他顿了顿,侧头看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看你刚才好像很专注,在画什么?”
“随便画画,没什么。”温以凝将素描本随手放在一旁的石头上,避开了他的问题,“走吧,快晚饭了,阿珠说今天做了竹筒饭。”
陆哲的目光在那本合上的素描本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但很快便消散。他笑了笑,从善如流:“好啊,早就听说苗寨的竹筒饭是一绝。”
两人并肩朝宾馆走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看起来亲密无间。
而在对面山坡,一棵虬结的古树之后,许肆舟缓缓收回了视线。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看到了。
看到她和那个男人并肩而立,看到那个男人对她温柔低语,看到她因为那个男人的靠近而合上了画本,看到她与那个男人一同离开,背影和谐得刺眼。
胸腔里那股沉闷的滞涩感,再次翻涌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啃噬,不剧烈,却绵密而持久,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烦躁的酸胀感。
他不懂这是什么情绪。他只知道,他不喜欢看到那样的画面,非常不喜欢。
那种属于“别人”的和谐,那种被排除在外的隔阂感,让他心底某种阴暗的、占有欲极强的本能,开始悄然苏醒。
他想起木柜里那个黑色的陶罐,想起里面那些更加隐秘、更具束缚力的东西。一个危险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如果,让她也变得和他一样,与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彻底割裂,只能存在于他的领域之中……
许肆舟猛地睁开眼,黑眸中闪过一丝近乎狰狞的厉色,但旋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深吸了一口山林间冰冷的空气,强行将那股躁动压下。
现在还不行。
他转身,不再看向那片让他心烦意乱的寨子,步履无声地没入更加幽深的林间。
他需要去找点事情做,需要去安抚那些因为感知到他情绪波动而同样躁动不安的蛊虫。只有沉浸在那些冰冷、诡异、却完全由他掌控的事物中,他才能暂时忘却那种莫名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烦闷与……刺痛。
熟寨里,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的温暖。
温以凝坐在饭桌前,听着陆哲和阿珠一家谈笑风生,面前的竹筒饭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她却有些食不知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