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暗流与晚炊

陆哲的到来,像一块投入熟寨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虽不剧烈,却悄然改变着某些既定的流向。

温以凝帮他安顿在阿珠家宾馆最好的一个房间,窗外能看到寨子中央枝叶繁茂的古榕树和远处层叠的山峦,景致算是不错。陆哲对住宿条件并未挑剔,脸上始终挂着温润得体的笑容,只是在他打开行李箱,拿出自带的高支棉床品和消毒湿巾时,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感,便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里空气真好,就是比城里潮湿些。”陆哲换上了一身舒适的浅色亚麻衬衫,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带着适度的欣赏。他转过身,看向正在帮他检查窗户插销的温以凝,目光柔和,“以凝,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在这里,辛苦了。”

“还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觉得辛苦。”温以凝检查完毕,转过身,语气平淡。她走到桌边,拿起水壶给他倒了一杯水,“你先休息一下,或者洗漱整理。晚饭阿珠家会准备,都是当地的特色菜,你可能需要适应一下。”

她的安排周到而疏离,像是尽职的导游,而非久别重逢的未婚妻。

陆哲接过水杯,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背,温以凝面色不变,自然地收回手。

“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了。”陆哲喝了口水,状似随意地问道,“刚才那位……许先生,是寨子里的医生?”他记得温以凝说是请教草药知识。

“不算正式的医生,只是懂得比较多。”温以凝走到门口,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表情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他就住在附近的山里,比较……独来独往。”

她用了“独来独往”这个词,轻描淡写,将许肆舟身上那些危险神秘的特质悄然掩盖过去。

陆哲点了点头,没有深究。他学识渊博,阅历丰富,深知尊重地方文化和个人隐私的重要性。虽然那位许先生给他的感觉过于冷硬,甚至带着点未开化的野性,但他并不会因此就表露出任何轻视或探究。只要对方对以凝没有恶意,他便不会过多干涉。

“入乡随俗,我明白。”他笑了笑,将话题转向了温以凝的研究,“你之前邮件里提到的那些特殊植被分布,有新的发现吗?或许明天,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带着支持与参与的意味。

温以凝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最近主要在整理前期资料,野外去得少了。而且山路不好走,你刚来,还是先适应一下比较好。”

她婉拒了他的陪同,理由充分,听不出任何异常。

陆哲从善如流:“也好,都听你安排。”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近况,多是陆哲在说城市里和家中琐事,温以凝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气氛算不上热络,但也维持着基本的融洽与礼貌。

与此同时,墨竹林深处的木屋内,却弥漫着一种比往日更加沉郁的寂静。

许肆舟坐在火塘边,手里的那几株草药早已被随意丢在角落。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明明灭灭,却暖不透他眼底凝结的寒意。

“未婚夫”。

那三个字,如同带着倒钩的冰棱,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次划过,都带来一阵沉闷而陌生的滞涩感。他试图驱散这异样的感觉,将其归因于对闯入者本能的不喜,以及对温以凝可能带来的麻烦的警惕。

一个来自外面世界、衣着光鲜、与她有着正式名分的男人。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也透着一股天然的和谐,那是属于同一世界、被相同规则所接纳的和谐。

与他,以及他所处的这个阴暗、潮湿、充斥着虫鸣与诡异气息的木屋,截然不同。

他想起她衣襟下那枚若隐若现的、象征着“团圆”的银蝴蝶。原来,那期盼团圆的对象,一直存在,并且如此具体。

许肆舟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玉杵上摩挲,那触感让他想起她手腕皮肤的温热,以及那夜她颤抖着却执意为他包扎时,指尖偶尔擦过他手臂的微痒。那些短暂的、被他刻意忽略的接触,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出来,与“未婚夫”三个字形成尖锐的对比,让他心底那股莫名的滞涩感愈发明显。

他烦躁地蹙起眉,猛地站起身,走到那个上锁的木柜前。打开柜门,里面那些形态各异的容器安静地陈列着,一些敏感的蛊虫似乎感知到他情绪的波动,发出愈发清晰的窸窣声。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装着危险生灵的竹篓纱囊,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陶罐上。那里面的东西,比“鬼灯笼”更隐秘,也更……具有独占性。

一个阴暗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念头,如同沼泽地里的气泡,悄然浮起——如果他……

但下一刻,他便强行掐灭了这个念头。眼底闪过一丝自嘲的冷光。

他有什么资格?又凭什么?

那个叫陆哲的男人,才是她光明正大的归属。而他,许肆舟,不过是一个她出于好奇才偶尔接触的、危险的异类。

他“砰”地一声关上柜门,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木屋里回荡,吓得角落里的虫鸣都瞬间噤声。

他需要冷静。需要将这些不合时宜的、混乱的情绪,连同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一起摒除在外。

熟寨里,晚饭时间到了。

阿珠家的饭厅很是热闹,几张木桌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苗家特色的菜肴:酸汤鱼、腊肉炒蕨菜、血豆腐、糯米饭,香气扑鼻。除了温以凝和陆哲,还有几位住在宾馆的游客和寨子里与阿珠家相熟的几个年轻人。

陆哲举止得体,谈吐风趣,很快便与其他人融洽地交谈起来。他学识广博,无论是与游客谈论各地风土人情,还是与寨民聊些简单的农事节气,都能接上话,态度谦和,毫不倨傲,赢得了不少好感。

温以凝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吃着饭,偶尔在陆哲将话题引到她身上时,才简单回应几句。她表现得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沉默些。

“温姐姐,你尝尝这个,我阿妈特意多放了木姜子油,知道你爱吃!”阿珠热情地给温以凝夹菜,又好奇地看向陆哲,“陆哥哥,你和温姐姐是怎么认识的呀?你们看起来好般配哦!”

阿珠心无城府,问题直接又天真。

饭桌上其他人的目光也都善意地聚焦过来。

陆哲笑了笑,侧头看了温以凝一眼,眼神温柔,正要开口。

“我们两家是世交。”温以凝却先一步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从小就认识。”

她截住了陆哲可能说出的、更带私人感情色彩的话语,将两人的关系定位在了一个理性、甚至有些疏离的层面上。

陆哲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淡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顺着她的话温言补充道:“是啊,算是青梅竹马。以凝从小就很有主见,认定的事情就会坚持到底,比如这次来苗疆做研究。”

他将话题引向了她的专业,巧妙地将刚才那一丝微妙的尴尬化解开去。

温以凝垂下眼帘,专注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没有接话。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寨子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远处墨竹林的方向,隐没在浓稠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见。

晚饭在看似融洽的气氛中结束。陆哲帮着阿珠收拾碗筷,姿态自然,毫无架子。温以凝则以整理笔记为由,先一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喧闹。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洒下一地清辉。

她走到窗边,望向西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山林。指尖下意识地抚上锁骨下方的位置,那里,银蝴蝶胸针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许肆舟转身离去时,那冷硬孤绝的背影,以及他最后看她那一眼,深不见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瞬间碎裂又凝固。

她轻轻蹙了蹙眉,将心中那丝难以名状的烦乱压下。

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异乡人,不过是一场基于研究的短暂交集。等他伤好了,等她资料收集得差不多了,这一切,终究会结束。

她如此告诉自己,转身,打开了桌上的台灯,暖黄色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与清冷的月辉。

也仿佛,要将某些悄然滋生的、不该有的情绪,一同隔绝在外。

而山林深处,木屋中的许肆舟,依旧坐在黑暗中,只有火塘里最后一点余烬,映照着他如同石雕般冰冷沉默的身影。

夜还很长。

暗流,已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涌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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