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林间授业与无声的靠近
自那日在银饰阿婆家与许肆舟短暂且莫名冷淡的照面后,温以凝有好几天刻意避开了可能与他相遇的路径。她说不清那种微妙的避让是出于什么心理,是害怕看到他眼中可能的误解或讥诮,还是害怕面对自己内心那丝因他反应而产生的、不该有的在意。
她将更多时间花在跟寨里一位懂得不少草药的老人学习辨识常见的药用植物上,努力将脑海中关于许肆舟和那夜惊魂的记忆,用更纯粹的知识覆盖掉。那枚银蝴蝶胸针被她收在了背包夹层里,没有再佩戴。
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总在暗中牵引。
这天,为了寻找老人提到的一种喜阴湿、常用于治疗风湿骨痛的“石菖蒲”,温以凝不得不再次走向寨子西侧,靠近溪流下游的湿润林地。这片区域与她之前遇到许肆舟的墨竹林方向不同,但也属于生寨与熟寨之间的模糊地带。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蕨类植物,在溪水边的岩石缝隙间仔细搜寻。就在她终于发现一丛叶片挺拔、符合描述的石菖蒲,欣喜地蹲下身准备采集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的林间响起。
“你采它做什么?”
温以凝手一抖,差点将刚拔出的草药掉进溪水里。她猛地回头,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许肆舟就站在几米外的一棵青冈树下,依旧是那身不变的深靛蓝,身形挺拔如松。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石菖蒲上,似乎只是纯粹的好奇,又或者是一种习惯性的审视。他手臂上的绷带已经不见了,只隐约能看到衣袖下似乎还贴着什么,但气色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不少。
“我……跟寨里的阿公学习认药,他说这个对风湿好。”温以凝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常,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那夜的混乱与昨日的尴尬。
许肆舟走了过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他垂眸看了看她手中的石菖蒲,又扫了一眼她因为蹲下而沾上泥点的裤脚和略显凌乱的发丝。
“根茎入药,需九蒸九晒,去其燥烈之性。鲜用或简单晒干,效力不足,反易伤津液。”他语调平淡地陈述,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任何指教的意味,却精准地点出了温以凝知识中的盲区。
温以凝愣住了。她学的只是辨识和基础药性,对于如此具体的炮制方法确实不知。一种被专业人士点醒的恍然,夹杂着对他居然会主动开口指点的惊讶,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许肆舟却没有等她回应,他的目光转向溪流对岸一丛开着不起眼小白花的植物。“那是‘白花蛇舌草’,清热解毒,消痈散结。与半边莲同用,可增强解蛇毒之效。”
他又指向不远处一棵大树下颜色暗淡的菌类:“那是‘雷公藤’,有大毒,误食伤及心脉。但其提取精粹,外用可治顽痹。”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这片山林授课,语气始终没有波澜。但温以凝敏锐地感觉到,他是在说给她听。
她压下心中的惊异,凝神静听,努力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这与她从寨老那里学到的粗浅知识完全不同,更加精准,更深奥,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有些超乎温以凝的想象。
许肆舟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沿着溪流缓步而行,时不时便会指出一两种植物,简短地说明其特性、用途,或是与其它药材的配伍禁忌。他说的多是苗语名称,但会辅以简洁的普通话解释。
温以凝跟在他身后,像一个最虔诚的学生。她不再提问,只是安静地听,用心地记。她发现,当他谈及这些草木虫石之时,他身上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气息会稍稍淡化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与笃定,仿佛他与这片孕育了无数奇异生命的土地本就血脉相连。
他甚至在一个转角处,极其自然地伸手,为她挡开了一根横伸出来的、长满尖刺的荆棘枝条。动作快得只是一瞬,他随即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向前走去。
温以凝看着他那截收回的、冷白修长的手指,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不再提那夜的事情,不再提二楼的禁令,也不再提那枚银蝴蝶胸针。他只是在这寂静的山林里,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向她展露着他世界的一角——一个建立在与万物共生、相生相克基础上的,残酷而精密的体系。
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溪水潺潺,鸟鸣山幽。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多于言语,却奇异地不再感到尴尬,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和谐。
温以凝看着前方那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恐惧仍在,好奇更甚,但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什么。是感激他此刻的“授业”?还是对他这种无声的、别扭的靠近方式,感到一丝……悸动?
她不知道。
就在他们走到一处林木稍显稀疏、能看到更广阔山景的地方时,许肆舟停下了脚步。他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沉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多,羁绊就越深。未必是好事。”
他的声音很轻,随风飘散,几乎要被溪流声掩盖。
温以凝怔住了。她看着他被山风吹拂起的几缕墨发,看着他线条冷硬却在此刻显得有些落寞的侧影,心中蓦地一紧。
他是在说这些草药知识?还是在说……他所掌控的那些更危险的、关于“蛊”的秘密?亦或是在……提醒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许肆舟没有等她回答,他收回望向远山的目光,转身,看向她。那双黑眸深邃依旧,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回去吧。”他说,“天色不早了。”
这一次,他没有先行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她先走。
温以凝看着他,点了点头。她抱着怀里新采集的几种草药(都是在许肆舟默许或指点下采的),依言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直到她走出很远,转过一个弯,那如影随形的注视感才消失。
山林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许肆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瓦解着她的心防,也或许,是在他自己那冰封的心墙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隙。
而“羁绊”这个词,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