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幽径通幽处
自那日竹林边短暂的对话后,又过去了三天。
温以凝的生活似乎恢复了之前的节奏,但内心的期盼却如同埋藏在土壤下的种子,悄然汲取着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她不再像最初那样焦躁地寻找,而是将那份期待沉淀下来,化作更细致的观察和更耐心的等待。她继续着她的“研究”,记录熟寨的植被,学习简单的苗语,与阿珠一家相处融洽。她让自己看起来完全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一个无害的、带着学术兴趣的访客。
她依旧会去西边山林边缘,但频率控制得恰到好处,仿佛只是偏爱那里的清幽。她会在那棵古榕树下画画,一坐就是小半天,有时画竹林,有时画远山,有时只是对着空白的画纸发呆,实则感官全开,留意着任何一丝属于那个人的气息。
她不确定许肆舟是否还会出现,那日他主动现身,更像是一次突如其来的、基于某种衡量后的试探。试探之后,是更加紧闭心门,还是留下了一条细微的缝隙?她无从得知。
直到这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山峦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柔和。温以凝收拾好画具,准备返回宾馆。刚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沾着的草屑,就听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阿珠那种轻快跳跃的步子,也不是寨民们沉稳有力的步伐。这脚步声很轻,几乎融入了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中,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冷漠而疏离。
温以凝的心猛地一跳,缓缓转过身。
许肆舟就站在几步开外,沐浴在金色的余晖里。霞光为他冷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色,却依旧化不开他眉眼间的清冷。他今天穿的还是那身深靛蓝苗服,但衣襟处的绣纹在夕阳下反射出细碎的、不同颜色的光,仿佛隐藏着某种玄奥。他看着她,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
“跟我来。”
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清冽的调子,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说明缘由,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然,仿佛她理应听从。
温以凝愣住了,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起来。跟他走?去哪里?生寨吗?他的住所?无数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伴随着一丝本能的警惕和巨大的、难以抑制的兴奋。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与他对视着,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眸中读出更多信息,但失败了。他的眼神如同古潭,波澜不惊。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选择。跟上一个身份不明、能力诡异、且明显危险的男人,去往未知的、被熟寨视为禁忌的区域,风险不言而喻。但这也是她苦苦等待的机会,一个可能真正触碰到核心秘密的入口。
短短几秒钟的权衡,求知欲和内心深处某种莫名的牵引,最终压倒了恐惧。
“好。”温以凝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但足够清晰坚定。
许肆舟似乎对她的干脆并不意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转过身,朝着与返回熟寨截然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墨竹林的深处走去。
温以凝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帆布背包带子,快步跟了上去。
许肆舟走得并不快,似乎有意控制着速度,让她能够跟上。但他选择的路径却极为偏僻难行,根本不能称之为路。他们穿梭在高大密集的墨竹之间,脚下是厚厚的、滑腻的落叶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有时需要侧身挤过狭窄的石缝,有时需要攀爬倾斜的、长满青苔的土坡。
温以凝走得有些吃力,呼吸渐渐急促,额角也渗出了汗珠。她努力跟上前面那个始终保持着稳定距离的背影,他行走在这片山林间,如履平地,身形轻盈而稳健,仿佛与这里的一切融为一体。
周围的景色在不断变化。穿过最初的墨竹林后,他们进入了一片混合林,树木种类更加繁杂,许多植物温以凝都叫不出名字。空气愈发潮湿清凉,光线也变得更加幽暗,仿佛黄昏提前降临。各种奇异的花草散发着浓郁的、或清香或古怪的气味。温以凝甚至眼尖地瞥见一株在微弱光线下隐隐泛着磷光的蘑菇,以及几条颜色鲜艳得令人心惊的毛毛虫,她谨记着教训,绝不轻易触碰任何东西。
她注意到,许肆舟并非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似乎遵循着某种特定的、隐秘的路线。偶尔,他会极短暂地停顿,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某片树叶,或者用脚尖轻轻拨开一丛杂草,温以凝敏锐地感觉到,周围那些细微的、属于虫蛇的窸窣声,便会悄然远去。
他是在……清理路径?或者说,是在向这片领域里的其他“居民”宣告她的通过?
这个认知让温以凝心中稍安,同时也更加震撼于他对这片山林的绝对掌控力。
他们一路无言。只有脚步声、呼吸声和山林间的自然之声交织在一起。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显得十分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被山林包容的静谧。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穿过最后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来到了一处相对平坦开阔的山坳。山坳三面环山,一面朝着更深邃的峡谷。而就在山坳靠近岩壁的一侧,一座孤零零的木屋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木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完全由粗实的原木搭建而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深色的树皮和茅草,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木屋前用竹篱笆简单地围出了一小片院子,院子里没有种植常见的蔬菜花卉,反而生长着一些形态奇特的低矮植物,在暮色中显得有些神秘。一条清澈的溪流从木屋不远处潺潺流过,发出悦耳的水声。
这里离生寨内部应该还有距离,但绝对已经超出了熟寨的范围,处于生寨的外围地带,偏僻,幽静,几乎与世隔绝。
这就是许肆舟的住所。
“到了。”许肆舟在篱笆门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微微喘息的温以凝。
温以凝看着眼前的木屋,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觉。它简洁,古朴,甚至有些粗犷,却透着一股强大的、属于许肆舟个人的气息,冰冷,孤寂,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稳固。
她跟着他走进篱笆院。院子里的泥土带着湿气,踩上去软软的。靠近木屋墙壁的地方,随意地放置着几个陶罐和竹篓,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许肆舟推开那扇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进来。”
温以凝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踏入了木屋。
屋内的光线比外面更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干燥木材的气息,有草药的清苦,还有一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类似于某种香料混合着泥土的冷香。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温以凝迅速打量了一下屋内。
内部果然如她所料的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空旷。进门是一个不算大的厅堂,兼做厨房和起居之用。中央有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火塘,里面还有未燃尽的灰烬。角落里有一个简陋的灶台,旁边放着几个水罐和简单的炊具。墙壁上挂着几串已经风干的草药和一些不知名的兽骨。家具很少,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两把竹椅,以及一个靠墙摆放的、上了锁的陈旧木柜。
厅堂的左侧,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口显得有些幽暗。
温以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道楼梯,想起了他资料中提到的“二楼不可以去看”的禁令。那里藏着什么?是他炼制蛊虫的地方?还是其他更深的秘密?
“坐。”许肆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指了指那两把竹椅中的一把,自己则走到火塘边,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灰烬,添了几根干柴,动作熟练地生起了一小簇火苗。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一些昏暗,也给这间冰冷的木屋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光影在许肆舟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摇曳,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时的凛冽,多了一点……人间烟火气?虽然这烟火气也带着冰冷的距离感。
温以凝在竹椅上坐下,将背包放在脚边。她看着许肆舟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他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只是为了让她看看他的住所?还是有别的目的?
许肆舟没有理会她的沉默,他起身走到那个上锁的木柜前,从怀中取出一把古老的钥匙,打开了柜门。温以凝看不到柜子里具体有什么,只看到他从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似乎是白玉雕成的臼和杵,然后又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编织极为精巧的黑色小竹篓。
他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木桌上,然后看向温以凝,黑眸在火光映照下,深邃得如同星空。
“你不是想知道,‘鬼灯笼’是什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