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竹影间的对话
救治蛇伤事件过去了两天,熟寨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受伤的中年男子被及时送到镇医院,注射了抗蛇毒血清,情况稳定下来,算是捡回了一条命。温以凝也因此事在小小的熟寨里赢得了不少好感,走在路上,时常会有不认识的寨民对她露出友善的笑容,或者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对她说“谢谢”。
阿珠更是把她当成了英雄,围着她叽叽喳喳:“温姐姐,你好厉害啊!大家都说,要不是你,阿雅婆的儿子就危险了!”
温以凝只是淡淡笑着,并未居功。她心里清楚,自己所做的不过是争取时间的应急处理,真正的功劳在于现代医学和及时送医。而且,她更在意的是,那日隐藏在暗处的注视,以及这可能带来的、与许肆舟关系的微妙转机。
她依旧保持着低调,大部分时间用于整理资料和在小范围内写生。但她去寨子西侧边缘活动的频率,在不引人注意的前提下,稍稍增加了一些。她不再带有明确的目的性,更像是在那里感受氛围,观察植物,仿佛真的被那里的生态环境所吸引。
这天下午,天空澄澈,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将山峦渲染得层次分明。温以凝再次来到了那片墨竹林的外围。她没有深入,只是在外围一棵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古榕树下坐下,拿出素描本,对着前方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声响的竹海勾勒起来。
笔尖在纸上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的心神却并不完全在画上,感官敏锐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鸟鸣,风声,树叶的摩擦声……她试图从中分辨出任何一丝不同寻常。
时间静静流淌,就在温以凝以为今天又会是无功而返时,一个低沉清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身侧后方响起:
“你认得那些草药?”
温以凝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她心脏骤停了一瞬,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她强迫自己缓慢地、尽量自然地转过头。
许肆舟就站在离她大约三五米远的地方。依旧是那身深靛蓝色的苗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他身姿挺拔,如同他身后那些修长的墨竹。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虚幻不真。那双黑眸正看着她,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至少,没有了前两次那种明显的厌烦和警告,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的探究。
他主动出现了!而且,他问的是关于草药的事情!
温以凝压下心中的狂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点学术讨论的意味:“系统学习过植物分类和药理,了解一些。那天用的‘七叶一枝花’和‘半边莲’,都是记载中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瘀功效的药材,对蛇毒有一定的缓解作用。”她没有夸大其词,客观地陈述事实。
许肆舟静静地听着,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她摊开的素描本上,那上面有她刚刚勾勒的竹林轮廓,以及那道因受惊而划出的失误笔触。
“你画这些做什么?”他问,语气平淡。
“记录。”温以凝将素描本稍稍转向他,展示着上面的线条,“不同的生态环境孕育不同的生命形态,植物的分布、群落的构成,本身就在讲述这片土地的故事。而且,”她顿了顿,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坦诚,“它们很美,不是吗?这种生命力,很吸引人。”
许肆舟的视线在素描本上停留了几秒,又抬起眼看向她。他似乎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短暂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填补着空隙。
温以凝感到一丝压力。她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但又不能显得过于急切。她想起他上次问及的“鬼灯笼”,这是一个可以安全延伸的话题。
“你上次问的‘鬼灯笼’,”她主动提起,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求知欲,“我后来查了一些地方性的植物志和民间记录,但没有找到确切对应的学名。能冒昧问问,它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吗?或者,它有什么特别的……用途?”她小心地避开了“蛊”这个字眼。
许肆舟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了竹林边缘。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株墨竹粗糙的竹节,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和……某种联系感。
“夜晚会发光。”他背对着她,声音随风传来,依旧简洁,但总算给出了信息,“像引路的灯笼。”
夜晚会发光?温以凝立刻在脑中搜索已知的发光植物,萤火菌?某些特殊的真菌?但被称为“灯笼”的形态……
“是菌类?还是某种花草?”她忍不住追问,科研本能压倒了对他的畏惧。
许肆舟收回手,转过身,黑眸再次落在她身上,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说了你也不懂”的意味,但很快消散。“它不是你们记录里的东西。”
这句话带着一种天然的隔阂感,清晰地划分了“你们”和“我们”的界限。
温以凝心中一凛。不是记录里的东西……这意味着,“鬼灯笼”很可能是一种只存在于生寨内部、甚至可能与“蛊”术密切相关的特殊物种,未被外界科学体系收录。
她识趣地没有再深入追问下去,知道这已经触及了可能的边界。她转换了话题,目光真诚地看着他:“不管怎样,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如果……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能了解更多。”她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但语气并不强求。
许肆舟看着她,没有说话。他那张过分俊美却缺乏表情的脸上,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他似乎是在衡量,在判断。
过了半晌,就在温以凝以为对话即将结束时,他却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问题:
“你不怕?”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但温以凝瞬间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怕他,怕那片竹林,怕那日无声的警告,怕他所能驱使的那些虫蛇,怕他所代表的一切未知与危险。
温以凝的心跳再次失衡。她迎着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黑眸,深吸了一口气,选择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怕。”她清晰地承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那天在林子里的……那些,我很害怕。”
她看到许肆舟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但是,”她继续说道,语气逐渐变得坚定,“害怕和好奇,并不矛盾。就像很多人害怕深海,却依然渴望探索其中的奥秘。我……我想我可能属于后者。”
她坦承了恐惧,却没有退缩,而是将这种恐惧归结为对未知领域探索中必然伴随的情绪,并用“好奇”和“探索”这样相对中性的词汇,小心翼翼地包装着自己的真实目的。
许肆舟沉默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竹林的一部分,冰冷,静谧。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却丝毫温暖不了他本身散发出的寒意。
温以凝无法从他的沉默中解读出任何有效信息。是觉得她不自量力?还是对她的坦诚有了一丝丝的……认可?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是漫长的好几分钟。许肆舟终于有了动作。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突兀,迈步走进了墨竹林深处。
身影几个晃动,便被层层叠叠的竹影吞噬,消失不见。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温以凝一个人,站在原地,心脏仍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手心里因为紧张而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来了,他问了,他走了。
没有明确的接受,也没有再次的驱赶。
这次短暂的、在竹影间的对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巨大的浪花,但那圈圈荡开的涟漪,却预示着某种坚冰,或许已经开始出现了微不可查的裂缝。
温以凝低头,看着素描本上那道划痕,以及周围勾勒的竹林线条,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希望和更多决心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