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只小蛇
第十三章:年龄(age)
地狱列车的门在轨道上碾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有无数把钝刀在同时切割钢铁,尖锐得能刺破周围的死寂。
沉重的液压装置发出老牛破车般的嘶吼,青筋暴起似的管道突突跳动,将两扇厚达数寸、布满划痕与凹坑的门板缓缓向两侧推开。
门板移动时带起的气流卷起地面的黑沙,在昏暗的空间里打着旋,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一股混杂着浓烈硫磺味、腐朽尸臭与陈年霉味的阴冷气流,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巨兽,瞬间汹涌而出。
那寒气绝非人间冬雪可比,像是蛰伏了千年的幽魂骤然苏醒,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子与无形的怨念,狠狠扑在人脸上。
皮肤瞬间被冻得发紧,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头缝里,连呼吸都带着白雾,吸入肺腑时竟像是吞了一把碎冰,刺得喉咙发疼。
轨道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黑得纯粹,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
隐约间,无数冤魂的低泣、哀嚎与绝望的嘶吼从深渊底部传来,时而凄厉如刀割,时而微弱如呜咽,与列车引擎尚未完全熄灭的低沉余响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地狱独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交响。
偶尔有幽绿的鬼火从深渊中窜起,短暂地照亮几张扭曲的鬼脸,随即又坠入黑暗,留下更深的恐惧。
康斯坦丁弯腰,左手如铁钳般死死攥着念安的后领,粗糙的指尖几乎要嵌进那单薄的布料里,右手则稳稳托着他的膝盖窝,肌肉紧绷着,几乎是半拖半提地将这小小的身躯从拥挤不堪的车厢里拽了出来。
车厢内早已被形态各异的亡灵或者说是恶魔塞满,挤得水泄不通——有的浑身燃烧着幽蓝鬼火,火焰灼烧着衣物与皮肉,却不见灰烬,只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有的四肢以违背骨骼构造的角度扭曲着,苍白的手指死死扒着扶手,眼球浑浊地突出,死死盯着每一个路过的生灵;还有的长着犄角与利爪,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地板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恶臭与阴冷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发酵,扑面而来时几乎让人窒息。
康斯坦丁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暴起的青筋在小臂上蜿蜒如蛇,额角沁着一层细密的薄汗。
即便被地狱列车里的阴冷气流紧紧包裹,那汗水也依旧带着几分灼热,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落在黑色的皮质外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可算他妈的到了!”他低低咒骂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这一路折腾得老子半条命都没了,光是应付车厢里那些玩意儿就够头疼的——既要防着被鬼火燎了衣服,又要躲开那些疯子的爪子,真是晦气透顶。”
他直起身,用力甩了甩发酸的胳膊,肩膀处传来“咔哒”一声脆响,像是生锈的零件终于归位。
那股酸麻感顺着手臂蔓延开来,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一想起路易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康斯坦丁眼底就划过一丝明显的不耐,甚至带着点咬牙切齿——那个守财奴般的家伙,仗着手里有点权力,为了借用念安这小鬼,又是威胁要收回之前的人情,又是漫天要价讨价还价,差点没把他逼疯。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你这小祖宗从那家伙手里撬出来了。”
他斜睨了眼被自己拎在手里的念安,语气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抱怨,又藏着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被拎着后领的念安像只被提住翅膀的小鸭子,四肢悬空,小小的身子却绷得笔直,仿佛一根宁折不弯的小竹节,半点不见同龄孩子该有的惊慌与哭闹。
他双臂环抱在胸前,白皙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微微扬起,那双天生带着绿水湖般澄澈光泽的竖瞳里透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傲气,像是在无声地抗议着被人这样粗暴对待,又像是在极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悬空的小脚丫穿着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小皮靴,鞋跟处还缀着一颗小小的银色铆钉,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微光。
鞋尖轻轻点着空气,随着康斯坦丁手臂的轻微晃动,竟真像是把对方结实的胳膊当成了秋千,慢悠悠地晃荡着,节奏均匀,带着点孩童特有的天真。
鞋底偶尔蹭过康斯坦丁袖口的风衣,留下两道浅浅的灰痕,像是故意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小印记。
“啧。”康斯坦丁咂了下嘴,带着点嫌弃又无可奈何地松开手,让念安稳稳站在地上。
小家伙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却很快稳住了身形,依旧保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只是小脚丫轻轻踮着,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康斯坦丁的目光扫过车厢内壁那行用猩红颜料涂写的“禁止烟酒”标识,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那标识的颜料像是刚涂抹不久,又像是永远不会干涸,边缘渗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凝固的血珠,在昏暗的幽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嘲讽着他按捺不住的烟瘾。
鬼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忍过来的——从踏上地狱列车的那一刻起,烟瘾就像疯长的野草般在胸腔里作祟,挠得他心痒难耐。
偏偏这该死的地狱交通工具连这点自由都要剥夺,全程都有地狱卫兵巡逻监督,一旦发现违规,惩罚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前的口袋,指尖先触到了烟盒坚硬的塑料外壳,熟悉的触感如同良药,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随即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银质打火机,打火机表面刻着复杂的荆棘花纹,纹路里积着些许黑色的烟灰,显然是常年使用的旧物,在昏暗的幽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边缘还沾着些许未擦拭干净的黑色烟灰。
“咔嚓”一声脆响,清脆得在诡异的环境里格外突兀。
蓝色的火苗骤然窜起,跳跃的火焰映亮了康斯坦丁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底深藏的烦躁与疲惫。
他抽出一根尼古丁含量极高的香烟,烟纸泛着淡淡的黄褐色,表面还能看到细密的烟草纹路。
他将烟凑近火苗,让火焰舔舐着烟纸边缘,直到燃起一圈橘红色的火点,才缓缓移开。
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顺着喉咙滑入肺腑,带着熟悉的呛咳感,又从齿间缓缓溢出,化作一团白色的雾霭。
雾霭在阴冷的气流中迅速扩散、消散,将他脸上的疲惫与不耐稍稍遮掩,心头的烦躁也总算被这尼古丁压下去了几分。
“路易斯那家伙也真是个铁公鸡,小气到骨子里。”
他吐着烟圈,一个个白色的烟圈在眼前炸开,又被冷风撕碎,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不屑,“不就是借个人吗?又是要好处又是提条件,恨不得把我身上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干,简直抠门到家了。”
话锋却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突然一转,他低头看向正踮着脚尖、好奇地打量周围环境的念安,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与好奇。
眼前的小家伙个头还没到他的腰,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黑色外套,衣摆拖到了膝盖处,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偏偏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像株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
“不过话说回来,小鬼,你现在多大了?”
念安闻言,缓缓抬起头,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般轻轻颤动了一下,扫过眼睑下方细腻的皮肤。
他伸出白皙的小手指,怯生生地指向自己,指尖微微蜷缩着,带着点不确定的羞涩。
瞳仁是剔透的浅绿,在昏幽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盛着一汪被晨雾浸染的绿水湖,澄澈得能映出周围灰蒙蒙的景象,却又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雾,那是淡淡的迷茫,像迷路的小鹿望着陌生的丛林,又像是在努力打捞一段久远到已经模糊的往事。
那些关于生前的记忆,像是沉在湖底的碎玉,隔着厚厚的水汽,看不真切。
他蹙着小小的眉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是在梳理一团乱麻般的思绪,小脸上满是认真又困惑的神情,仿佛在确认一个无比重要却又记不太清的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细细软软的,轻得像被微风拂过的羽毛,飘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点易碎的脆弱;又隐隐透着些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蒙尘的琴弦,许久没有被拨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淡淡的涩意,显然是隔了太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我吗?”他先轻轻反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迟疑,随即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蹭着衣角,声音更低了些:“我好像……已经12岁了。”那语气里没有孩童应有的笃定,反倒满是试探,像是在询问对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12岁?!”康斯坦丁猛地拔高了音量,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夹在指间的烟蒂都差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从指尖滑落。
他连忙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烟蒂,深吸了一口才勉强稳住心神,胸腔里的尼古丁都没能完全压下这股诧异。
他难以置信地俯身,凑近了仔细打量念安的脸——小巧的下巴线条柔和,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脸颊上还带着一点点未褪去的婴儿肥,用手摸起来想必是软软的、暖暖的;鼻梁小巧挺翘,鼻尖微微泛红,像是被冻着了;眼神里虽有之前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却终究藏不住孩童独有的稚嫩与纯真,像一株在无边黑暗中顽强生长的小芽,脆弱却又充满韧性。
“你这丁点大的小孩,怎么会跑到地狱来?!”
要知道,能踏上这地狱列车、闯入地狱的,要么是罪孽深重、死后坠入深渊的亡灵,要么是被无辜牵连、意外闯入的普通人。
这样一个半大的孩子,干净得像张白纸,怎么会出现在这凶险万分、危机四伏的地狱?
念安的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他突如其来的追问吓到了,又像是被“地狱”这两个字刺痛了神经。
刚刚还带着点傲气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乌云遮蔽的星辰,失去了所有光彩。
他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将眼底翻涌的悲伤、恐惧与无助死死遮掩起来,不让人窥见分毫。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那处的布料已经被他反复抠得有些起球,线头缠绕在指尖,硌得皮肤微微发疼。
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细若游丝,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与深入骨髓的痛苦,几乎要被周围的风声与哀嚎,吵闹淹没:“我是被……被杀死才来这里的……”
“被谁?”
康斯坦丁追问了一句,语气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孩子身上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痛,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几乎要透过冰冷的空气传递过来,缠上他的心脏,让他莫名地有些烦躁。
念安的嘴唇动了动,苍白的唇瓣因为用力抿着而泛起一丝病态的血色,嘴角微微颤抖着。
那个呼之欲出的“爸爸”二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带着滚烫的温度与刺骨的疼痛,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闭了闭眼,将那两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传来一阵干涩的刺痛。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小小的身子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轻轻颤抖,像是暴风雨前被风吹得摇晃的小树苗。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得像一缕青烟,在冰冷刺骨的空气里打了个旋,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再也寻不到踪迹。
列车站上,周围丝丝缕缕的黑暗仿佛被这声叹息惊动,如同有生命的藤蔓般缓缓蠕动着,向念安的方向聚拢过来。
深渊里的低泣声似乎又清晰了几分,带着浓浓的悲悯与共鸣,将这小小的、孤独的身影包裹得更紧了,像是要将他彻底吞噬,融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康斯坦丁站在一旁,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指间的烟蒂已经燃到了尽头,烫得他手指一缩。
他皱了皱眉,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灭,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别的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