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药与火
新的治疗方案,像一台精密而严酷的机器,开始轰然运转。其带来的考验,远比陈国涛预想的更为深刻。
第一剂生物制剂注射后不久,预期的副作用便汹涌而来。陈国涛躺在病床上,只觉得一阵阵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随即又转为高热,额头滚烫,浑身肌肉酸痛无力,连抬起手臂去够床头的水杯都变得异常艰难。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因不适而微微颤抖,额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皮肤上。
高静云每隔一小时就来记录一次他的体温、脉搏,观察他的反应。她动作熟练地为他进行物理降温,更换被汗浸湿的病号服,声音依旧平静得像在陈述实验数据:“这是生物制剂在调节你过激的免疫系统,发热和乏力是常见反应,通常在24到48小时内会缓解。”
陈国涛昏昏沉沉中,能感觉到她微凉的手指触碰他的额头,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实验室的干净气息。他连点头的力气都吝于使出,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表示听到了。
这种近乎虚弱的无力感,对于习惯掌控自身、在训练场上叱咤风云的他来说,是一种陌生的折磨。但他咬着牙,硬生生忍着,将所有精力都用来对抗身体内部这场“战争”。
几天后,急性反应的高峰过去,陈国涛的体温逐渐恢复正常,虽然仍感疲惫,但总算摆脱了那种令人绝望的虚弱。高静云随即启动了康复训练计划。
训练地点不在尘土飞扬的训练场,而是在医疗中心那间充斥着器械金属冷光的康复室里。
这里的每一个动作,都经过高静云的精密设计和严格把控。
“注意呼吸节奏,发力时呼气,收回时吸气,感受腹横肌的收缩,它在保护你的腰椎。”
“这个器械是训练你臀部肌肉和核心稳定性的,动作要慢,控制力是关键,不是重量。”
“停!角度过了三度!收回!我要的是精准的神经肌肉控制,不是盲目的幅度!”
她的要求近乎苛刻,比侦察兵教官盯战术动作还要严厉十分。陈国涛常常因为一个细微的发力顺序错误,或者为了追求一点点幅度而忽略了稳定性,就被她毫不留情地叫停、纠正。疼痛依旧如影随形,但性质似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那种毁灭性的、灼烧般的剧痛,而是一种伴随着深层肌肉酸胀、仿佛在艰难地重新构建支撑系统的“建设性”疼痛。
高静云不仅动口指导,有时也会直接上手。她戴着无菌手套,指尖微凉,精准地按在他背部依旧紧张的肌肉群和特定的穴位上,寻找那些顽固的激痛点和筋结,运用专业手法进行深度松解。那力道同样不容小觑,常常疼得陈国涛倒抽冷气,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看似痛苦的松解之后,那片区域的僵硬和束缚感会得到片刻的、珍贵的缓解。
“高医生,”一次手法松解后,他趴在治疗床上,侧过脸,声音因为刚才的忍痛而有些发闷,“你这手法,力道和精准度,不比我们侦察兵练的擒拿手差。”
高静云正背对着他处理使用过的器械,闻言,消毒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传来:“目的不同。擒拿是为了制敌,我这个是为了松解粘连,恢复功能。”
陈国涛看着她挺拔而利落的背影,不知怎的,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带着点无奈,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情绪。这是高静云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他笑,虽然转瞬即逝,却仿佛悄然驱散了些许笼罩在他眉宇间的沉重阴霾。
“笑什么?”高静云转过身,挑眉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没什么,”陈国涛重新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却透着一丝难得的轻松,“就是觉得……你训起人来,这严格劲儿,比苗连发火的时候还让人发怵。”
高静云:“……”
她没接话,转过身继续整理手边的物品,嘴角却在他视线无法触及的角度,极轻微地、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治疗和训练的间隙,庄焱、耿继辉等战友会抽空来看他。高静云发现,当陈国涛和这些生死兄弟在一起时,他身上那种属于“排长”的严肃外壳会悄然松动。他会笑着调侃庄焱训练时出的洋相,会细致地关心耿继辉家里来的信,会认真地听取老炮汇报排里的训练情况,并给出简洁的指示。
她大多时候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处理自己的工作,或是记录他的反应,但那些充满生命力的交谈和笑声,那些属于军营、属于男人的粗粝而真挚的情谊,还是会丝丝缕缕地传入她耳中。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沉默忍耐、或是全力配合的“病号”形象,在这些碎片式的信息中,逐渐变得丰满、立体起来。他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一个可靠的兄弟,一个……有着丰富内心和柔软角落的、活生生的人。
有一次,庄焱他们嘻嘻哈哈地说陈排现在为了治病,都快变成需要小心呵护的“林黛玉”了,被刚好进来查房的高静云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眼神淡淡扫过,几个刚才还闹腾的小子瞬间像是被按了静音键,缩着脖子,互相使着眼色,灰溜溜地找借口跑了。
陈国涛看着他们仓皇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带着一丝暖意:“这帮臭小子……”
高静云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里,语气平淡无波:“保持情绪稳定和心情舒畅,对免疫系统调节和病情恢复有正面影响。”
陈国涛接过水杯,温热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他看着她清冷的面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高医生,其实……他们没什么恶意,你不用总是对他们那么严肃。”
高静云整理着病历夹,头也没抬:“在他们眼里,我是主治医生,是外来者。保持适当的距离和专业权威,有助于建立信任,也更利于治疗方案的严格执行,避免不必要的干扰。”
陈国涛看着她冷静的侧脸,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低头喝了一口水,将未尽的话语咽了回去,轻轻点了点头。
药石之力,如同冰与火交织的锻打,一方面压制着肆虐的病灶,另一方面,也在潜移默化中,淬炼着某些无形的东西。
比如日益坚实的信任,比如悄然滋长的了解。
高静云能清晰地感觉到,陈国涛看向她的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面对权威医生时的配合与顺从,里面逐渐掺杂了发自内心的信服、真切的感激,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小心翼翼的亲近。
而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在面对陈国涛时,那层用以自我保护、也用以维持专业形象的冰冷外壳,似乎也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被撬开了一些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暖意。
治疗,在疼痛、汗水、偶尔的调侃和日渐增长的默契中,稳步推进。陈国涛的炎症指标在复查中呈现出可喜的下降趋势,关节的活动度和核心力量也有了肉眼可见的改善。虽然距离他心心念念的、重返高强度训练场的目标依然道阻且长,但那簇名为“希望”的火焰,已然在两个人紧密合作的心田里,悄然点燃,并持续燃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