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破例
雨后的狼牙大队,在晨曦中苏醒。湿润的空气洗去了夏日的燥热,训练场上传来整齐的口号声,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充满力量。
八点整,陈国涛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医疗中心高静云办公室的门口。他换了一身干净的作训服,下巴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虽然眼底仍有一丝难以抹去的疲惫,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与昨天雨中那个近乎绝望挣扎的身影已判若两人。他挺直地站在那儿,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块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如今已洗净晾干,却依旧能看出使用痕迹的白色手帕。
“高医生。”他声音平稳,带着尊重。
高静云从铺满桌面的医学文献和研究报告中抬起头。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的淡青色显示她可能熬夜了,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清亮有神。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他紧握的手帕上,微微顿了一下,才示意他进来:“坐。”
陈国涛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依旧是军人标准的坐姿,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只是细看之下,能发现他坐下的过程比常人稍慢,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感觉,以避免给腰部带来突然的负荷。
高静云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几份整理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目前国际前沿针对早期、高活动性强直性脊柱炎的联合用药方案,包括生物制剂和小分子靶向药,疗效和风险都在这里列明了。”
“这份,是我结合你的职业特点,重新设计的康复训练计划。它不同于侦察兵的极限体能训练,核心目标是增强你脊柱和核心肌群的稳定性、改善关节功能代偿,所有动作都经过力学分析,力求在安全范围内最大化维持你的军事基础。”
“最后这份,”她的指尖点在最上面那份用红笔仔细标注了许多注意事项和签名的文件上,“是知情同意与风险告知书。新方案比传统方案更激进,意味着可能更快见效,但也伴随着更明确的药物副作用风险(如感染、肝功能异常等)和更高的康复训练要求。任何微小的偏差——无论是自行增减药量,还是康复动作的过度或不到位,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加重病情。”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剖开他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选择权交给你。接受原来的保守方案,我们可以稳妥地控制病情,但你想恢复到能承受特种作战的强度,希望渺茫。接受这条新路,你有机会搏一个重返训练场的可能,但你必须准备好承受更大的治疗反应、更严苛的康复过程,并且,最重要的一点——”
她语气加重,一字一句:“必须绝对、无条件地信任并配合我的每一个指令。包括何时用药、何时训练、何时必须休息、何时必须停止。没有商量,没有折扣。”
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感波动,只是清晰地陈述着两种选择背后的残酷现实。她将自己一夜未眠、查阅大量资料、精心设计方案的疲惫压在心底,将这场关乎一个优秀军人前途的豪赌,摆在了台面上。她在赌陈国涛的决心和毅力,也在赌自己的专业判断和医术极限。
陈国涛拿起那几份文件,看得异常缓慢和专注。那些复杂的分子式、药物机理和概率图表,他未必能完全理解,但他能看懂有效率对比曲线那向上的箭头,能看懂康复计划里那些模拟战术背景却巧妙规避了高强度冲击的设计意图,更能看懂风险告知书上那些罗列的、可能发生的、触目惊心的并发症。
他的指尖在“绝对、无条件配合”那几个加粗的字样上停留了很久,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和纸张被小心翻动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静云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看到他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看到他喉结偶尔滚动,看到他握着文件边缘的手,骨节清晰。
终于,陈国涛将最后一份文件轻轻放下。他抬起头,目光再次与高静云相遇。这一次,他眼中没有了雨夜时的脆弱和倔强,也没有了之前面对诊断书时的死寂,而是沉淀下一种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决然。那是一种将自身全部希望与信任,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的郑重。
“高医生,”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入木板的钉子,“我听你的。”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这简简单单、却重逾千钧的四个字。
高静云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任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心弦被猛地拨动了一下。她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将他视若生命的军旅前程,押在了她的判断和方案上。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押上了作为医者的声誉和对自身能力的极限挑战?
“好。”高静云没有任何迟疑,干脆地应了一声,拿起笔,在方案书的医师签名处,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高静云。笔锋锐利,一如她此刻的眼神。
“从此刻起,新方案启动。第一步,进行基线检查,注射第一剂生物制剂。随后开始第一阶段的适应性康复训练。”她站起身,准备去配药。白色大褂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陈国涛低沉而真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高医生,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高静云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有些承诺,无需宣之于口,却已在心底立下盟约。
新的战役,就此打响。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医患之间冰冷的对抗,而是即将并肩穿越荆棘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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