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雨中的倔强
那份“不合格”的评估报告，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水中，表面的涟漪很快平息，但深处的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陈国涛不再出现在医疗中心。高静云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她的研究和其他病患的治疗，狼牙大队的生活仿佛回到了她初来时的轨道。只是，偶尔在食堂，或是在营区道路上，她会远远看到陈国涛的身影。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作训服，有时是和战友们一起，有时是独自一人，步伐看起来似乎比之前更稳了一些，但高静云凭借医生的敏锐，还是能捕捉到他转身、弯腰时那一瞬间微不可查的凝滞。
他不再与她有目光交流，偶尔 unavoidable 的擦肩而过，他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与他再无瓜葛的陌生医生。
这种刻意的、彻底的平静，反而让高静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感，愈发清晰。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一场夏日的雷阵雨眼看就要来临。高静云因为整理一份复杂的病例资料，离开医疗中心比平时晚了些。
她撑着伞，沿着营区主干道走向招待所。路过靠近障碍训练场的那片小树林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闷响和粗重的喘息声，夹杂在渐起的风声里，钻入了她的耳朵。
那不是训练时间。
高静云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她偏离了主干道，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悄悄走了过去。
穿过几棵稀疏的树木，训练场的边缘呈现在眼前。
然后，她看到了他。
陈国涛。
没有穿雨衣，只穿着一件被汗水（或许是雨水）浸透的绿色体能短袖，独自一人。
雨水已经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很快将他全身淋得湿透。他却恍若未觉，整个人趴倒在湿漉漉、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正咬着牙，用双臂和腰腹的力量，拖着那条明显使不上劲、动作僵硬的右腿，一下，一下，艰难地向前匍匐爬行。
低姿匍匐，侦察兵最基础，也最考验核心力量和身体协调性的战术动作之一。此刻在他做来，却如同慢放的、充满痛苦折磨的镜头。每一次身体的拖动，都伴随着他喉咙里溢出的、被雨水和风声掩盖的痛哼。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他爬完一小段，挣扎着单膝跪地，试图起身进行跃进动作。然而腰部传来的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歪，险些再次栽倒。他用手死死撑住地面，手背青筋暴起，急促地喘息着，像一头被困住的、受伤的野兽。
歇息了不到十秒，他又重新趴下，开始新一轮的、更加艰难缓慢的匍匐。
雨水越来越大，砸在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也模糊了高静云的视线。但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在雨中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挣扎着撑起身体的男人，他那双被雨水冲刷的眼睛里，没有绝望，没有放弃，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不屈不挠的倔强。
他是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向那份“不合格”的评估报告宣战？还是在用身体的极限痛苦，来证明他依旧“能行”？
高静云站在原地，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微微发白。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流淌，形成一道水幕，将她和那个雨中的身影隔开。她看着他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尝试，看着他因为剧痛而蜷缩，又很快强迫自己舒展，继续动作。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混合着作为医生的不赞同和气恼，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在她心头剧烈地翻腾。
她终于明白，那份平静不是接受，而是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抑在了心底，转化成了更为极端的行动。
她看着他又一次试图跃进失败，单膝跪在泥泞里，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起伏，雨水冲刷着他宽厚却此刻显得无比孤寂的背影。
高静云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清冷和泥土气息的空气，迈开了脚步。
她走到他身边，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子。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伞，大部分移到了他的头顶，为他挡住了倾泻而下的雨水。
陈国涛身体猛地一僵，霍然抬起头。
雨水顺着他黑硬的短发流淌下来，划过他布满水痕的脸颊。他看到高静云，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又被浓重的疲惫和某种被看穿狼狈的窘迫所取代。他下意识地想站起身，保持距离，但身体的疼痛和无力让他动作一滞。
“别动。”高静云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她习惯随身带着，递到他面前。
陈国涛看着她，又看了看那块洁白的手帕，没有接。他抬手，用湿透的作训服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声音沙哑得厉害：“……高医生。我没事。”
高静云举着手帕的手没有收回，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没事。只是想让你擦一下，能看清楚路。”
这话语里没有讽刺，没有责备，只是一种平铺直叙的关心。
陈国涛愣住，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那双向来清冷此刻却映着雨光的眸子，心头某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块手帕。布料柔软干燥的触感，与他湿冷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
他没有擦，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能传递过来一丝力量。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有哗啦啦的雨声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天地。
“……高医生，”良久，陈国涛低着头，看着泥泞的地面，声音低沉而缓慢，“我知道我的情况。那份报告……是对的。”
高静云有些意外他会主动提起。
他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倾诉：“但我不能停。夜老虎侦察排，是苗连的心血，也是我的命。那么多兄弟看着我，等着我。明年……还有重要的演习……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成为一个需要被照顾、被保护的对象。”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却又蕴含着钢铁般的决心。
“我不是想证明给谁看，”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我只是……不能对不起这身军装，不能对不起‘夜老虎’这三个字。”
高静云静静地听着。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只依据数据和指标下判断的医生。她看到了这份倔强背后，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信仰。
她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有些狼狈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之前心头所有的气恼和不赞同，忽然间就消散了大半。
她终于明白，对于陈国涛这样的人，单纯的阻止和冰冷的诊断书，是无效的。
她需要做的，或许不是把他按在病床上，而是……帮他找到一条，既能控制病情，又能最大程度靠近他梦想的道路。
哪怕，这条路，更艰难，更冒险。
雨，渐渐小了。
高静云看着他攥在手里、已经湿了大半的手帕，轻声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手帕，送你了。”
“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医疗中心。我们……重新制定治疗方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