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合格
接下来的几天,高静云为陈国涛制定了一套详细的初期治疗方案。中西医结合,口服抗炎药物控制全身炎症,配合每日的针灸、特定穴位的中药离子导入和专业的物理手法松解,旨在快速缓解急性期疼痛,抑制病情进展。
陈国涛表现得异常配合。每天准时出现在医疗中心,高静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针灸时依旧疼得冷汗涔涔,他却再没发出过一点声音,只是死死咬着毛巾,或者将脸埋进臂弯,默默承受。口服的药,再苦也按时按量吞下。物理治疗时,康复师要求做的拉伸动作,哪怕每一个细微的角度调整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他也总是做到标准,甚至试图做得更到位。
他沉默得像个只会执行命令的机器。
高静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作为医生,她欣赏这种配合度。但不知为何,陈国涛那双沉寂下去、不再与她争辩、只是默默承受的眼睛,反而让她心里有些发堵。
一周后,高静云对他进行了第一次阶段性评估。她重新为他做了详细的体格检查,测试了关节活动度、按压了痛点、评估了肌力,并复查了血沉和C反应蛋白。
结果比初来时稍有好转,血象指标略有下降,但远未达到理想状态。关节的炎症和疼痛依然明显,活动度改善有限。更重要的是,通过触诊和陈国涛对一些检查动作下意识的细微回避,高静云能感觉到,那深层次的病理改变和神经敏感性,并未得到根本性缓解。
她拿着新鲜出炉的化验单和评估记录,坐在医生办公室的电脑前,屏幕上是那份一周前被她暂时搁置的评估报告。
光标在“评估结论”一栏闪烁着。
苗连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些许期待:“静云,怎么样?国涛这小子配合得不错吧?我看他这几天气色都好点了,是不是快能恢复基础训练了?”
高静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声音平静无波:“苗连,他的炎症指标只是轻微下降,仍在异常范围。疼痛阈值虽有提高,但关节功能受限依然存在,距离恢复军事训练,尤其是特种作战训练,还差得很远。”
苗连脸上的期待僵了一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丫头,我知道标准。但……能不能在报告上……稍微灵活一点?哪怕写个‘需严格控制训练强度’,给他留点念想?不然我怕这小子……”
“苗连,”高静云终于转过头,看向这位为兵操碎了心的老连长,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医学评估,是基于客观数据和临床体征做出的科学判断,不存在‘灵活’的空间。”
她转回身,不再犹豫,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起来。清脆的按键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评估结论:患者目前处于强直性脊柱炎活动期,炎症未得到有效控制,关节疼痛及功能受限明显。根据《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训练健康标准》及相关条例,暂不适宜进行高强度军事训练。建议继续系统治疗,定期复查,后续训练安排视病情控制情况再行评估。
最后,她移动鼠标,在“评估医师”一栏,冷静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高静云。
敲下回车键,打印机的嗡鸣声响起,一张带着官方结论的纸张被缓缓吐出。
这张纸,对于陈国涛而言,无异于一纸“不合格”的判决书。它将暂时把他隔绝在他视若生命的训练场和战友之外。
高静云拿起那张还带着余温的评估报告,递向苗连:“这是正式的阶段性评估报告。请您转交陈排长,并向他说明情况。”
苗连接过报告,看着上面白纸黑字的结论,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拿着报告,步履有些沉重地走了出去。
高静云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她能想象陈国涛看到这份报告时的反应。那个骄傲的、把侦察兵身份刻进骨子里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陈国涛站在门口,他已经换回了整齐的作训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似乎比刚才更加沉寂了一些。他手里拿着那张评估报告,纸张边缘被他捏得有些发皱。
他走进来,在高静云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低沉而平稳:“高医生,报告我看到了。”
高静云迎上他的目光,准备迎接他的质问、愤怒,或者是不甘的争辩。
然而,都没有。
陈国涛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几秒钟,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失落,有沉重,但最终都归于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甚至还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她点了点头。
“谢谢高医生这段时间的治疗。”他语气客气而疏离,说完,便转过身,拿着那份决定了他暂时命运的报告,挺直了依旧有些僵硬的脊背,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办公室。
没有争吵,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
可就是这样近乎漠然的接受,反而让高静云的心猛地一沉。
她看着他那依旧努力维持挺拔、却莫名透出一股孤寂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做错了吗?作为医生,她秉持了最高的专业操守,给出了最符合医学规律的建议。
可为什么……心里会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
窗外,训练场的号子声、枪械碰撞声、越野车的引擎声隐隐传来,那是属于陈国涛的世界,而现在,她亲手,将他暂时挡在了那个世界的门外。
“不合格”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不仅刺在了陈国涛的心上,也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