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银针与傲骨
办公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最终被高静云打破。
她将那份尚未填写结论的评估表放到一边,目光重新落回陈国涛身上,那眼神已然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和专业。
“争论没有意义。我的诊断和建议基于现有的客观检查结果。”她走到医疗箱旁,打开,取出一个细长的皮质针包和消毒用品,“现在,我需要对你进行第一次正式治疗前的穴位和神经反应评估。这能让我更准确地了解你目前的炎症程度、肌肉紧张状态和神经受累情况。”
她将针包在器械台上铺开,里面整齐排列着长短不一的银针,细如发丝,在灯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会有点疼。”高静云戴上无菌手套,语气平淡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她拿起一根中等长度的银针,用酒精棉球仔细擦拭。
陈国涛看着那泛着冷光的针尖,嘴角几不可查地抿了一下,像是某种自嘲,又像是一种无言的宣告。他没有丝毫犹豫,重新坐回椅子,背对着高静云,利落地将作训服上衣脱下,露出了线条硬朗、但此刻却因疼痛而显得肌肉纹理异常紧绷的背部。
“高医生,你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红缨枪,“当兵的不怕疼。”
话音未落,高静云眼神一凝,手腕沉稳地一沉,指尖银光闪过,精准而迅速地刺入他颈后风池穴下方一寸的一个特定反应点。
“唔——!”
银针入体的瞬间,一股尖锐、酸胀、仿佛带着电流的剧痛,沿着脊柱猛地窜开,远超陈国涛的预期。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额头上、脖颈上青筋瞬间暴起,豆大的汗珠几乎是立刻就从毛孔里涌了出来,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滚落。
痛!钻心的痛!仿佛那根细小的银针不是刺在肌肉里,而是直接扎进了他的骨头缝,搅动着里面潜藏的火烙。
苗连在一旁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出声,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了。
高静云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痛苦反应,她的指尖稳稳地捻动着针尾,感受着银针传递来的、手下肌肉不正常的、剧烈的痉挛和那种深层次的僵硬感。这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炎症的粘连和神经的敏感度都极高。
她眉头微蹙,手下力道不减,反而根据肌肉的反馈,稍稍调整了针刺的角度和深度,试图松解那顽固的筋结。
更强烈的酸麻胀痛感袭来,陈国涛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后背像是被放在火上灼烧,又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他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凭借着在侦察兵魔鬼训练中锤炼出的、远超常人的意志力,硬是死死咬着牙,没有让自己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雪白的墙壁,仿佛要将那墙面看穿,那双因为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凶狠的倔强和不屈。
高静云捻动着银针,清冷的目光落在他剧烈起伏却依旧努力维持挺拔的背脊上,落在他因为极度忍耐而微微颤抖的肩胛骨上,落在他汗湿的、紧握的拳头上。
她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又隐隐冒了出来。既是气他的不顾一切,也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肌肉痉挛严重,炎症反应活跃,神经根有明显受压迹象。”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做学术报告,但语速稍快,“陈排长,这就是你所谓的‘能忍’?你的身体正在发出最强烈的抗议。”
陈国涛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没事……继续……”
高静云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手下动作更快,取针,消毒,再次刺入他腰背部几个关键的穴位——肾俞、命门、大肠俞……
每一针下去,都伴随着陈国涛身体的剧颤和更加粗重的呼吸。汗水已经将他身下的椅子浸湿了一小片,他的嘴唇被咬得发白,甚至隐隐透出一丝血痕。
但他始终没有求饶,没有退缩。那双眼睛,始终死死地睁着,里面的火焰不曾熄灭分毫。
当高静云取出最后一根针,完成消毒时,陈国涛几乎已经虚脱,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色苍白如纸,靠在椅背上,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治疗室里只剩下他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高静云摘下手套,清洗双手,动作有条不紊。她走到陈国涛面前,递过去一杯温水和一个白色的小药片:“止痛药,吃了会好受点。”
陈国涛抬起颤抖的手,接过水杯和药片,却没有立刻吃。他仰头看着高静云,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那股执拗:“……高医生……谢谢……我……还能练……”
高静云看着他强撑的模样,看着他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依旧念念不忘训练的眼神,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烧了起来,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她猛地俯身,凑近他,清冷的眸子直视着他因为虚弱而有些涣散,却依旧不肯认输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道:
“陈排长,告诉我,是夜老虎侦察排需要一个健康的、能长期带领他们的排长,还是一个……可能很快连枪都端不稳,甚至需要被别人抬下训练场的‘英雄’?”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陈国涛内心最深处,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他瞳孔猛地一缩,握着水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杯中的水晃荡着,几乎要洒出来。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高静云直起身,不再看他,转身开始收拾器械,只留下一个清冷决绝的背影。
“把药吃了。休息半小时再动。”
陈国涛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的药片,最终,仰头,将药片和水一起吞了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银针的寒光似乎还印在眼底,而女医生那句冰冷的质问,则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傲骨犹在,但现实的残酷,已如附骨之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