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圣尼古拉教堂的春天,终究是在一场无声的战役后真正降临了。那日,达米安·法克纳以新神之姿,携带着伊登·哥特弗里德奉献的信仰与联结之力,直面了森林深处那不断蔓延的“坏死”之源。战斗并非凡人刀光剑影的比拼,而是本源力量的碰撞与消磨。达米安那源于亘古之暗与生之源头的力量,如同最灼热的阳光,炙烤、净化着那片代表腐朽与绝望的污秽。
过程远比预想的凶险。那“坏死”之源并非无意识的自然现象,它仿佛拥有某种初级的、恶毒的本能,不断扭曲、反击,试图污染、吞噬达米安散发出的生机。黑色的触须般的能量缠绕上他,冰冷的绝望感如同针刺,企图侵入他的灵魂核心。伊登通过联结,清晰地感受着达米安承受的痛苦与力量飞速的流逝,那感觉如同他自己的生命也在被一同抽干。
最终,在一声仿佛能撕裂灵魂本源的轰鸣中,刺目的白光与深沉的黑芒同时爆开,席卷了整个林间空地。达米安胸前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被再次撕裂,鲜血尚未渗出便被蒸腾的能量灼干。他耗尽了大半神力,甚至动用了维系自身存在的本源,才将那“坏死”的源头彻底湮灭。
代价是惨重的。
就在净化完成的瞬间,伊登只觉得胸口猛地一窒,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染红了他素来整洁的神父黑袍前襟。但他知道,这仅仅是联结传递过来的、被极大削弱后的冲击。达米安在力量崩溃的边缘,依然本能地、固执地分出了最后一丝余力,如同最坚韧的护盾,牢牢包裹住了伊登的灵魂与身体,将绝大部分反噬之力引向自身。
伊登强忍着眩晕和胸口的闷痛,踉跄着冲向前方。烟尘与残余的能量乱流缓缓散去,他看到达米安单膝跪在焦黑但已恢复平静的土地中央,低垂着头,微长的黑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脸。那件材质特殊的黑袍变得黯淡无光,甚至出现了几处破损。
“达米安!”伊登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扑过去,扶住达米安摇摇欲坠的身体。
达米安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燃烧着炽热火焰或闪烁着好奇光芒的猩红眼眸,此刻黯淡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虚弱。他试图对伊登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重量完全压在了伊登身上。
伊登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紧紧抱住达米安冰冷而沉重的身体,感受着通过联结传来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波动。他不敢耽搁,用尽全身力气,将达米安背起,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圣尼古拉教堂——他们唯一的家——走去。
回到教堂,伊登将达米安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他褪下达米安破损的黑袍,检查他的伤势。胸前那道疤痕周围布满了蛛网般的黑色纹路,那是力量反噬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伊登打来清水,仔细地为他擦拭身体,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他翻出教堂里储存的所有草药,无论是否对症,都捣碎了试图敷在那些纹路上,尽管他知道,这或许只是徒劳的心理安慰。
接下来的日子,伊登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床边。他祈祷,但不再是向那个沉默的上帝,而是向着与达米安联结的无形纽带,向着那位赋予达米安力量的无名之神,祈求着奇迹。他握着达米安冰凉的手,一遍遍通过联结呼唤他的名字,传递着自己的担忧、恐惧,以及绝不放弃的信念。
达米安一直处于深度的昏迷之中,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如纸。伊登能感觉到,他体内的力量如同干涸的河床,正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滴地重新汇聚,但那速度慢得让人心焦。期间,宗教裁判官马库斯·沃尔夫果然再次到访,言语间充满了对森林异状平息原因的探究和对伊登的怀疑。
伊登以惊人的镇定应对了过去。他声称自己那日只是循着异常前往查探,恰好遇到一股未知的强大力量与“邪恶”同归于尽,自己也被余波所伤。他嘴角未擦净的血迹和苍白憔悴的脸色成了最好的佐证。马库斯审视的目光在教堂内外逡巡,最终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但离去的背影依旧带着未散的疑云。伊登知道,危机并未完全解除,但只要达米安不醒,不泄露力量,他们就还有时间。
时间一天天过去,窗外的春意越来越浓。鸟儿在枝头欢唱,野花在庭院中绽放,生机勃勃的世界与教堂卧室内沉寂的生命形成了鲜明对比。伊登的心如同被反复煎熬,希望与绝望交替涌现。
就在伊登几乎要被漫长的等待逼疯时,转机悄然降临。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在床榻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伊登正靠在椅背上假寐,手中还握着达米安的手。忽然,他感觉到掌心中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立刻惊醒,俯身看去。达米安依旧闭着眼,但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最让伊登心跳加速的是,通过联结传来的那股微弱波动,变得清晰、稳定了一些。
然后,在伊登惊喜的注视下,达米安的身体被一层极其柔和、近乎透明的黑色光晕笼罩。那光晕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内敛的温暖。光芒缓缓收缩,床上达米安高大的身影逐渐缩小、变形……
几秒钟后,光芒散去。
躺在原地的,不再是黑发红眸的青年,而是那条伊登无比熟悉的小黑蛇。
它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细小,只有手指粗细,通体漆黑,鳞片失去了往日哑光的细腻色泽,显得有些黯淡。它盘缩在柔软的毯子上,小小的三角形脑袋埋在身体下面,一动不动,只有那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证明着它还活着。
伊登的心先是猛地一紧,随即又被巨大的庆幸淹没。变回蛇形,这通常是达米安力量耗尽或身体极度虚弱时的自我保护机制。这至少说明,他最本源的形态得以保存,生命无虞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小黑蛇冰凉的鳞片。“达米安……”他低声呼唤,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哽咽,“欢迎回来。”
小黑蛇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触碰和呼唤,细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抬起头,依旧沉浸在深度的恢复性沉睡中。
自此,圣尼古拉教堂进入了一段截然不同的“养伤”时期。
伊登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照顾这条虚弱的小黑蛇上。他不再允许达米安盘踞在冰冷的角落,而是为他准备了一个铺着厚厚柔软棉絮的小篮子,就放在自己床边,确保他能时刻感受到自己的气息和房间的温暖。他每天都会检查小篮子的状况,确保干净舒适。
起初的几天,小黑蛇几乎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只是静静地盘踞着,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黑色玉石。伊登每天会定时用干净的羽毛蘸取温水和稀释过的蜂蜜,小心翼翼地润湿它的吻部,帮助它维持最基本的水分和能量。
随着春日暖阳持续地照耀,教堂内的温度逐渐升高,小黑蛇的状态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它沉睡的时间逐渐缩短,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多。
第一次看到小黑蛇主动抬起头,用那双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但重新焕发出些许灵动的猩红竖瞳看向自己时,伊登几乎喜极而泣。他克制住想要紧紧抱住它的冲动,只是伸出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冰凉的小脑袋。
“感觉好些了吗?”他轻声问。
小黑蛇——达米安,用细长的蛇信子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传递过来一个模糊但清晰的意念:“……伊登……饿……”
伊登立刻去准备了更浓稠的蜂蜜水,甚至小心翼翼地将一些煮得烂熟的肉糜混入其中。达米安缓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动作远不如往日灵活,但那份熟悉的、对食物的热情,让伊登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大半。
体力稍有恢复,达米安那属于蛇类的、亲近伊登的本能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
它不再满足于待在床边的篮子里。一天清晨,伊登正在穿他那身黑色的神父袍,准备开始一天的晨祷和清扫,忽然感觉脚踝处传来一阵冰凉、滑腻的触感。他低头一看,只见那条小黑蛇不知何时已经从篮子里溜了出来,正顺着他的裤腿,慢悠悠地向上攀爬。
它的动作还有些迟缓,远不如健康时那般迅捷,但那执着向上、寻找温暖源的劲儿却一点没变。细长的身体缠绕着伊登的小腿,冰凉的鳞片擦过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感觉。
伊登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甚至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他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它攀爬。
小黑蛇费了些力气,终于成功地爬到了伊登的肩膀上。它调整了一下位置,细长的身体松松地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像一条活着的黑色围脖,然后将小小的脑袋搁在伊登的锁骨处,猩红的竖瞳满足地眯起,蛇信子轻轻吐露,碰了碰伊登的脸颊。
那触感冰凉而轻微,带着一丝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