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冬日的严寒虽已式微,但柏林天空依旧吝啬它的阳光,大多数时候,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圣尼古拉教堂笼罩在一片料峭的湿冷之中。然而,空气中确凿无疑地浮动着一丝不同于严冬的、蠢蠢欲动的气息——积雪消融后裸露的黑色泥土散发出腥涩的生机,风掠过光秃秃的枝头时,也少了几分刺骨的凌厉,多了几分湿润的柔软。
这种季节交替的微妙变化,似乎也悄然影响着教堂内的两位居住者。伊登·哥特弗里德依旧恪守着他作为神父的日常,晨祷、清扫、阅读,偶尔接待一两位前来告解或求助的偏远村民。但他的内心深处,那根因与达米安·法克纳灵魂联结而愈发敏锐的弦,却隐隐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颤动。这颤动的源头,正是那位黑发红眸、由蛇化形而来的“神明”。
达米安确实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并非源于外部的威胁,比如那位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马库斯·沃尔夫——他与其随从自上次离开后,仿佛暂时消失在了柏林早春的迷雾中,只在村民间留下一些关于森林异状和持续调查的模糊传闻。不,这变化来自达米安本身,来自他那混合了蛇类本能与新生神祇特质的、尚且懵懂的身体与灵魂。
最明显的迹象是,达米安变得……格外“黏人”。
这种黏人,并非冬日里因畏寒而寻求温暖的单纯依偎。那时的小黑蛇,或是人形的达米安,更多地是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动物,安静地蜷缩在热源附近,满足于肢体接触带来的慰藉。但现在,这种接触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的迫切。
他会长时间地、几乎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伊登。那双猩红的眼眸,不再是充满好奇地探索外界,而是像两潭逐渐被加热的、深不见底的葡萄酒,翻涌着一种近乎滚烫的专注。无论伊登是在擦拭祭坛,整理经卷,还是仅仅是在壁炉边静坐沉思,他总能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熨烫一遍的灼热。
“达米安?”伊登有时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抬起那双宝石蓝色的眼睛,带着疑问望回去。
而达米安的反应也与往日不同。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发现了就露出一个灿烂无辜的笑容,或者叽叽喳喳地提出新的问题。他只是微微歪着头,黑发的低马尾随之滑落肩头,血红的瞳孔里闪烁着一种伊登无法完全解读的光芒——那里面有熟悉的依赖和眷恋,但似乎又多了一层朦胧的、氤氲着水汽的渴望,以及一种……属于捕猎者的耐心。他会轻轻“嗯”一声,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仿佛刚刚从一场绮梦中醒来,却并未真正清醒。
他的触碰也变得频繁而……意味深长。
以前,达米安的接触要么是孩子气的拉扯,要么是充满保护欲的拥抱,虽然直接,但意图纯粹。现在,他的手指仿佛拥有了独立的意志。当伊登走过他身边时,达米安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指尖并非抓住他的衣袖,而是轻轻拂过伊登黑袍下摆的褶皱,或是假装帮他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那触感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微妙的、试探性的流连。
有一次,伊登正俯身整理书架底层的书籍,达米安悄无声息地靠近,从身后伸出双臂,虚虚地环住了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窝。这本身并非罕见的举动,但这一次,达米安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安静地靠着。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伊登敏感的颈侧,带着那股独特的、微腥而甜腻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伊登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传来的、比平时更快速一些的心跳,以及隔着衣料传来的、异常偏高的体温。
“达米安,我在忙。”伊登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试图用平静的语气提醒。
身后的人却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咕哝,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脸颊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像极了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在标记气味。“……伊登的味道,很好闻。”他含糊地低语,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搔刮着伊登的耳膜。
伊登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一股莫名的热意悄然爬上耳根。他轻轻挣了挣:“别闹。”
达米安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但那双红眸依旧紧紧追随着伊登,里面没有丝毫被责备的委屈,反而像是……被取悦了?仿佛伊登那瞬间的僵硬和细微的抗拒,正是他期待的反应。
除了这种日益增加的、带着暗示性的亲密,达米安的精力也似乎处于一种不稳定的亢奋状态。
他不再满足于教堂内部有限的探索。有时,他会突然消失一阵子,通常是化作小黑蛇的形态,从窗户的缝隙或者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溜出去。伊登起初有些担忧,但通过联结,他能感知到达米安并未远离,只是在教堂周围的庭院、或是后方那片开始复苏生机的树林边缘活动。他回来时,身上往往会带着清冷的空气、潮湿的泥土气息,偶尔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其他小动物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他的食欲也变得反复无常。有时会对伊登准备的食物兴致缺缺,只象征性地吃几口,目光却始终胶着在伊登身上,仿佛他才是那道更诱人的点心。有时又会表现出异常的饥饿,狼吞虎咽,甚至在伊登烹饪时,就忍不住围着灶台打转,眼神亮得惊人,喉结不时滚动,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最让伊登感到困惑和隐隐不安的,是达米安身上散发出的能量波动。
通过那道紧密的灵魂联结,伊登能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达米安体内那股属于神祇的、温暖而磅礴的力量,似乎正被另一种更原始、更灼热的浪潮所推动,变得活跃而不稳定。那感觉,就像是冰封的河面下,暗流正在加速奔涌,随时可能冲破那层薄薄的冰壳。这股力量并不邪恶,却充满了野性的、不容忽视的生命力,它像无形的触须,悄然弥漫在教堂的空气中,影响着每一寸空间。
伊登自己的身体,也在对这种变化做出反应。他本就因联结而增强的感官,如今变得更加敏锐,甚至到了有些过敏的程度。达米安靠近时,他不仅能闻到那股独特的微腥甜味,似乎还能捕捉到其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麝香般诱人的信息素,这让他时常感到一阵莫名的口干舌燥,心跳失序。夜晚,当达米安以人形从背后拥着他入睡时,那透过薄薄睡衣传来的过高体温,以及联结中不断涌来的、那种混沌而炽热的情绪暖流,常常让伊登辗转难眠,身体内部仿佛被点燃了一小簇火苗,缓慢而顽固地燃烧着。
他试图理解这种变化。是春天万物复苏的影响吗?作为曾与自然紧密相连的蛇类,达米安对季节更替敏感是正常的。还是他作为新生神祇,力量成长过程中的必然阶段?伊登翻阅了教堂图书馆里那些关于古老传说、自然生物甚至是异教神话的典籍(其中一些还是达米安之前偷偷研究过的),但大多语焉不详,或是与他观察到的情况不尽相同。
一种模糊的、基于对蛇类习性了解的猜测,开始在他心中形成。但他不敢确定,或者说,不愿轻易去确认。那意味着一种完全超出他过往认知和神父身份所能应对范畴的、原始而强大的本能。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稀疏的冷雨敲打着教堂的彩绘玻璃,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伊登强迫自己专注于抄写一份即将送往教区的报告,羽毛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移动,书写着格式化的语句,试图借此平复内心那股被达米安无形中撩拨起来的躁动。
达米安则坐在他对面的地毯上,背靠着伊登的腿,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弄皮绳或好奇提问。他异常安静,微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部分侧脸。伊登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下颌,以及那偶尔从发丝缝隙间瞥过来的、燃烧着暗火的红色眼眸。
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伊登能通过联结感受到,达米安体内的那股灼热浪潮正在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的理智壁垒。那是一种混杂着焦躁、渴望、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空虚感的激烈情绪,如同即将沸腾的水,在密闭的容器中翻滚、蒸腾。
“达米安?”伊登放下笔,忍不住轻声唤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还好吗?”
达米安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头,整个面孔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伊登的心猛地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