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马库斯·沃尔夫审判官及其随从的到访,如同在圣尼古拉教堂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尽管他们因村中的突发状况暂时离去,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如同柏林冬季永不消散的阴云,沉沉地笼罩在教堂上空,也压在伊登·哥特弗里德的心头。
达米安——大多时候仍以小黑蛇的形态——似乎并未完全理解审判官出现的全部含义,或者说,他理解了,但并不十分在意。他更在意的是伊登因此事而绷紧的神经,以及那份通过联结不断传来的、细微却持续的忧虑。然而,另一种更强大的、源于本能的力量,正开始更深刻地影响着他。
寒冬已步入最严酷的尾声,酷寒仿佛冻结了时间本身。达米安的困倦日益明显。起初,伊登只是察觉到他盘踞在温暖角落的时间变长了,那双猩红的竖瞳时常半阖着,显得慵懒而迷离。他对于伊登每日的祷告、清扫甚至阅读,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好奇地全程“监视”,有时甚至会在这个过程中悄然睡去,细长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伊登起初以为这是上次集市冲突后,达米安情绪尚未完全恢复的表现。但很快,他意识到并非如此。通过联结,他感受到的不是悲伤或赌气,而是一种沉重的、如同潮水般漫上来的生理性疲惫,一种对温暖和睡眠近乎贪婪的渴望。达米安活动的次数和时间都在锐减。他不再兴致勃勃地参与教堂的日常,甚至连伊登特意准备的他最喜爱的蜂蜜燕麦粥或偶尔被默许的小块生肉,也难以立刻引起他的反应。他常常需要伊登轻柔的呼唤,或者指尖极其小心地抚摸他冰凉的鳞片,才会慢吞吞地抬起头,红眸里带着初醒的茫然,好一会儿才能聚焦。
“达米安,你是不是不舒服?”一天清晨,伊登发现小黑蛇并未像往常一样盘在自己枕边,而是在床脚缩成紧紧的一团,几乎感觉不到动静,他心头一紧,连忙俯身轻声询问。
过了好几秒,达米安微弱的意念才如同游丝般传递过来,带着浓浓的睡意:“……冷……伊登……想睡……” 那意念模糊不清,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伊登立刻明白了。蛇是需要冬眠的。尽管达米安已非凡蛇,更是拥有神祇力量的存在,但这具由蛇化形而来的身体,似乎仍保留着部分最原始的本能。在这极致的严寒里,他的神性力量更多地用于维系基本的生命活动和对抗寒冷,导致精神上的困倦和活动的减少。这并非意志所能控制。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伊登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蜷缩的小黑蛇捧起,他的体温透过皮肤传递到达米安冰凉的鳞片上。达米安在他的掌心微微动了一下,细长的身体本能地缠绕上他的手腕,寻求着热源,然后便再次陷入了半睡眠状态。
自此,伊登调整了他的日常。他不再试图唤醒明显处于困倦中的达米安,而是尽可能地为他提供温暖和安宁的环境。他将达米安惯常盘踞的毯子铺得更厚,位置也更靠近壁炉。晚上,他会允许达米安以蛇形盘绕在他脖颈或手腕上入睡,用自己恒定的体温为他驱散冬夜的酷寒。他甚至拆了一件旧的羊毛衫,缝制了一个小巧的、填充了柔软棉絮的布袋,白天有时会将这个装着达米安的“暖巢”放在自己黑袍的内侧口袋里,紧贴着他的胸膛,让他能时刻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和体温。
在这种近乎宠溺的照料下,达米安虽然依旧嗜睡,但通过联结,伊登能感受到一种深沉的、被妥善保护着的安心感。偶尔,在伊登于书桌前阅读或抄写文书时,口袋里的达米安会微微动一下,探出小小的三角形脑袋,猩红的眼眸睡意朦胧地瞥一眼外界,用冰凉的吻部轻轻蹭蹭伊登的胸口,然后再次缩回去,继续他漫长的“休憩”。这种无意识的亲昵依赖,让伊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
审判官的威胁并未直接再次降临,但阴影犹在。伊登外出时更加谨慎,尽量避开可能与教会人员相遇的路径。他利用达米安沉睡的时间,更加专注于教堂的日常工作和阅读那些厚重的典籍,并非为了寻求旧信仰的慰藉,而是试图从中找到关于“联结”、“神性”以及类似达米安这样的存在的只言片语,以期更好地理解他们目前的处境,并未雨绸缪。
期间,村中确实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事件,有牲畜莫名病死,也有村民声称在夜晚的树林边缘看到了闪烁的诡异绿光。这些消息偶尔会通过前来祷告的零星村民传入伊登耳中,他知道这很可能与马库斯审判官仍在附近调查有关。他尽量保持镇定,以神父的身份给予村民适当的安慰和祈祷,内心却警铃大作。他怀疑这些异常是否与之前林间空地上那片被达米安净化的“坏死”之物有关联。
一天夜里,暴风雪再次肆虐。狂风裹挟着雪片,疯狂地拍打着教堂的彩绘玻璃,发出令人不安的巨响。伊登被风声惊醒,下意识地伸手探向枕边——达米安依旧以蛇形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但触感比平日更加冰凉,而且一动不动,连细微的呼吸起伏都几乎难以察觉。
“达米安?”伊登心中一惊,撑起身子,借着壁炉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小黑蛇紧紧盘绕着,像一道黑色的枷锁,生命体征微弱到了极点。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伊登的心脏,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他连忙将达米安捧到眼前,轻声而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用手指轻轻抚摸他冰冷的鳞片,试图传递自己的体温和焦虑。
“……伊……登……” 许久,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意念才回应了他,仿佛随时会中断,“……好黑……好沉……拉我……”
伊登能感觉到,达米安的意识正被一种深沉的、源于本能的黑暗拖拽着下沉,那是冬眠的极致状态,近乎于假死。对于普通的蛇类,这是生存的策略,但对于达米安,对于与他们灵魂联结的伊登来说,这种感觉太过可怕,仿佛在目睹生命的流逝。
他不再犹豫,将达米安紧紧贴在自己心口,然后集中所有的意念,通过那道无形的纽带,强烈地、持续地呼唤着达米安的名字,同时将自己那份担忧、恐惧,以及最重要的——坚定不移的守护意志,如同温暖的洪流般灌注过去。
“达米安,醒过来!看着我!我在这里!你不准睡!” 他在心中呐喊,几乎带上了命令的口吻。
时间在呼啸的风声和伊登焦灼的内心斗争中缓慢流逝。就在伊登几乎要绝望时,他感到掌心的小黑蛇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意,开始从联结的另一端回流。达米安缠绕在他手臂上的力道稍稍收紧了一些。
“……冷……” 这次的意念清晰了一些,带着委屈和依赖。
伊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将达米安更紧地拥在怀中,拉过厚厚的羊毛毯将两人一起裹住,用自己的体温毫无保留地温暖着他。
“没事了,” 他低声安抚,像是在对达米安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
那一夜,伊登几乎没有再合眼。他持续不断地通过联结向达米安传递着温暖和守护的意念,对抗着冬眠本能的侵袭。直到窗外的风雪渐歇,黎明的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渗入,达米安的体温才逐渐恢复正常,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真正陷入了沉睡,而非那种令人恐惧的濒死状态。
这次事件让伊登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达米安与自然界联系的紧密,以及自身在维系他“人性”与“活性”方面的重要性。他们的联结,不仅仅是生命的共享,更是在这种本能与意志的拉锯战中,相互扶持的锚点。
仿佛一夜之间,柏林顽固的寒冬终于显露出了疲态。虽然早晚依旧寒冷,但正午的阳光开始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屋檐上悬挂的冰凌开始滴滴答答地融化,在教堂的石阶上汇成细小的溪流。积雪不再是坚硬的整体,表面变得松软,颜色也不再是刺眼的白,而是染上了泥土的灰褐。空气中那股凛冽的、如同刀割般的寒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蕴含着生机的泥土气息。
春天的脚步虽然迟缓,却无可阻挡。
达米安的变化也随之而来。他的睡眠时间明显缩短,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那双猩红的竖瞳重新变得清亮,开始再次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正在悄然改变的世界。他不再总是蜷缩在温暖的角落,而是开始重新在教堂内部“巡视”,沿着书架缓慢游走,或者盘踞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滴落的雪水和偶尔掠过的飞鸟。
他的食欲也恢复了。一天,伊登正在准备晚餐,一条黑影迅捷地从梁柱上滑下,精准地落在料理台旁。不再是小小的黑蛇,而是恢复了人形的达米安·法克纳。他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黑袍,微长的黑发有些凌乱,红色的眼眸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伊登手中正在清洗的根茎蔬菜。





